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01

昨天晚上,我后知后觉地把《狂飙》看完了。

说看完,其实也有点水分。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内容,我是用2倍速或者3倍速看完的。调查组长徐忠一出场,往往就直接拖过去。尤其在很多集的开头,他都要板着脸(不过这位演员似乎一直在板着脸,面部像被腻子糊住了一般)说一通突如其来的大道理,就像上个世纪初“文明戏”里的言论老生,看了让人相当不适,必须拖过去。

在我看来,《狂飙》里只有跟高启强直接相关的那部分,才比较精彩。一旦偏离高启强这条线,马上就黯然失色。

比如安欣和孟钰的感情线部分,简直是惨不忍睹,我简直怀疑作者是不是没怎么谈过恋爱。安欣做卧底,打入疯驴子团伙那部分,看着也挺假,像是地摊警匪文学的出品。至于徐忠码头劝降的桥段,用三倍速看都尴尬。想调到四倍速,没有。

不忍细看的一段

大家更同情高启强,而不是安欣,有个最重要的理由:高启强坏,但坏得很热诚;安欣好,但好得很抽象。

可是一旦切换到高启强的情节,情形马上不同。虽然也谈不上多经典,至少能吸引我一集一集看下去,而且在看的过程中,会对高启强这个人产生真实的兴趣。

大多数观众的感受似乎跟我差不多。网上评论也都说“鱼贩子发家史”拍的最好,而且大家对高启强这个人物并不讨厌。比如维舟老师有篇公号文,里面提到他十岁的孩子看《狂飙》的时候说:“看这部剧,我看到好人胜利,并不怎么高兴,倒是有时看到坏人被查会替他们紧张,为什么会这样?”

高启强是黑社会老大,而安欣是坚守信念的警察,谁好谁坏非常清楚。可是很多观众偏偏更同情高启强,而不是安欣,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说是演技导致的。张颂文比张译演得好,所以才会这样。我觉得演技也许起了一定作用,但绝不是主要原因。你让张颂文去演安欣,并不会有什么本质不同。

说到底,还是《狂飙》对角色设定的问题。

02

高启强心狠手辣,恶行累累,但是他并不冷漠。他是一个痴情的丈夫、无私的哥哥、充满爱心的父亲,随时随地可以为这些人牺牲自己。

比如黄瑶和他并无血缘关系,只是养女,他也能扑上去和过山峰对打,豁出命来救她;高晓晨也不是他亲生儿子,但他爱屋及乌,最后大费周章让高晓晨和自己切割;至于对妻子陈书婷,那更是忠心无二誓死不貮。据他自己交代,陈书婷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女人。某些在国外惹事的富豪们看到守身如玉的高启强,应该感到惭愧。

我猜想《狂飙》受到了《教父》的影响,高启强就像教父科莱昂一样,完全以家庭为精神世界的中心。只是高启强更加中国化一些。他不酗酒、不吸毒、不嫖娼,一门心思就是往家里捞钱。不论半路收来的养女,还是拖油瓶的养子,还是惹是生非的弟弟,统统关怀之,爱护之,随时愿意挺起胸膛,为他们挡住坏人的匕首。

这简直是一个理想化的暖男。

这个暖男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在外面欺行霸市、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但问题是,观众们并不太计较他的恶行。

为什么呢?因为在《狂飙》里,那些坏事显得有点虚,有点抽象。比如高启强为了给莽村捣乱,派阿默到工地上制造事故。这可是一条人命啊!伤天害理啊!观众看了应该愤怒才对。可是艺术的逻辑不同于法律的逻辑。一个人,如果你不展现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所思所想,那么他就是一个符号化的肉体。那位死者在《狂飙》里面就是一个符号化的肉体。我们知道杀死他在道德上是不对的,但是不会有多大的情感反应。

打个比方,如果有一本书里写到:“奥斯维辛集中营杀死了上百万犹太人”。这句话就很抽象,我们看了可能会想:“哇!真多!太可怕了!”然后就滑过去了。但如果这本书深入描写某个犹太人个体,展现他的牵挂、他的忧愁、他的恐惧、他对世界的留恋,我们就会理解那不是“杀死了上百万人”。杀人都是一个一个杀的。每次都是杀死了一个灵魂,泯灭了一个世界,然后这个举动被重复了上百万次。我们就会明白,这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叙事的聚光灯打在哪里,我们的心就会留在哪里。《狂飙》把叙事聚光灯打在高启强身上,而不是受害者身上,所以我们就会或多或少忽视那些恶行。

这并不是《狂飙》的问题,几乎所有的犯罪片都是如此。我觉得这跟人进化出来的的心理有关,讲杀人就是比讲被杀刺激,讲强者的争斗就是比讲弱者的惨剧有趣。我们的祖先在洞穴里呆着的时候,可能就有这种听故事的偏好了。

这个说得有点远了,还是说高启强。大家对高启强的同情,有一部分当然是底层逆袭给大家的代入感,但更重要的还是他对亲人的爱。如果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人,大家绝不会对他如此感兴趣。他看到弟弟死的那一幕,观众很难不动容;他一身是血扑上去救黄瑶的时候,大家也很难不动容。

有网友说高启强救瑶瑶是为了拿账本,这是“细思极恐”之类的胡说

在屏幕上,他的恶行似乎只是个背景,他对亲人的爱却是被聚焦的,能看得见摸得着的。那种热诚扑面而来,给大家造成直觉上的震动。人们按照朴素的价值观,本能地感到:一个能这样去爱亲人的人,多少是值得同情的。

我觉得这种朴素的价值观没有错。它牵涉到人们最根本的道德伦理,消灭了它,人类社会就很难存在。

03

至于安欣,就是高启强的反面。他好,但好得有点太抽象,不够具体。

安欣做的事情当然是对的。但是他动机是什么?我觉得是“除暴安良,捍卫法律的正义”。这个信念绝对没错,但是太抽象,所以难以感动观众。

整个电视剧看下去,感觉安欣有强烈的信念,但是缺乏强烈的情感。他并不特别爱具体的人。比如说孟珏,《狂飙》里有不少他和孟珏的感情戏,但是总觉得有点清汤寡水,恋人间嗲起来都那么尬。在比如徒弟陆寒,安欣对他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听到噩耗后鼻头一酸、噗拉掉两滴泪的那种交情。

安欣和搭档李响似乎也没有太深的情感。他确实帮李响扑过假手榴弹,但这和高启强为黄瑶挡刀不一样。高启强为黄瑶挡刀,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而安欣帮李响扑手榴弹,更像是因为“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换上别人做他的搭档,他可能也会这么做。

高启强可以为爱的人放弃所有信念,安欣则可以为信念放弃所有爱的人。后者当然很高尚,但也确实更抽象。

但是,表现对正义的信念,就一定会抽象吗?

并不是这么回事。

就拿电影《杀人回忆》来说,那部电影里的警察也体现出了正义感,为了追查真相耗尽心力,到后来几乎精神失控,恨不得要当场打死嫌疑犯。但是他们的正义感是具体的,就像高启强对家人的热诚一样,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你能感受到他们的心在案件里一步步陷进去的过程,所以到最后警察失控的瞬间,我也几乎要落泪。

这一幕相当震撼

安欣缺乏这个过程。《狂飙》里展现出的安欣,似乎纠结的是“捍卫法律的正义”这个整体性的概念,对具体的案子他并不是很纠结。你很难说他的心陷进哪个案子里去了。

就拿一开始黄翠翠的案件来说,它本来可以成为“正义具体化”的一个切口。但是作者也好,导演也好,都没这么处理。安欣坚守信念的源头,并不是黄翠翠案震动了他,也不是某个受害者震动了他。他坚守信念,只是因为他坚守信念。

我不能说这样不好,因为世上确实存在这样执着于原则的人,而他们也确实体现了巨大的勇气。但是,如果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怜惜,缺少了人的愤懑、悲悼、震动,正义多少就会显得有点抽象,不容易激发共情。

我们的心理本能就是这样:对具体的事情敏感,对抽象的事情不敏感。高启强的恶被抽象化了,安欣的好也被抽象化了,我们感受到的具象,是高启强为了保护家人扑向尖刀的热诚,是安欣看着周围亲友依次凋零的淡然。这样一来,大家的同情很可能会倒向高启强。

黄瑶也是同样的问题。

很多人都骂黄瑶是白眼狼,这也符合人类的道德本能。养父为你挡刀救命,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活生生现实,“害父之仇”当然分量也很重,但它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观众会铭记鲜活的现实,而看轻抽象的概念。说到这儿,我必须强调一下,这种道德本能很重要。没有了这种道德本能,就会失去人之为人的特质。

其实不止《狂飙》,以前陈凯歌导演的电影《赵氏孤儿》也犯了同样的毛病。屠岸贾把赵武当成儿子抚养长大,获知真相后也不忍下杀手,但最后赵武知道自己生身之谜后,毫不犹豫地向屠岸贾复仇。这种情节就违反了人类的道德本能,所以大家对这个电影的观感普遍不好。

当然,黄瑶并不是不能举报高启强。但是一个称职的导演在这里必须做特殊处理,把“抽象概念”具体化。“害父之仇”必须变得更加具象,形成足够的冲击力,人物在这里也必须做出一定心理挣扎。可是在《狂飙》里,黄瑶轻而易举地越过了心理防线,把养父推向了死亡。这当然会给人留下冷血的感觉。

但是,这里还是要称赞一句,创作者毕竟让黄瑶为了报仇举报高启强,如果她是出于“除暴安良”的正义感呢?恐怕争议会更大。

04

《狂飙》里的正面角色几乎都好的有点抽象,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然有大家都能理解的原因,这个就不好展开细说了,看过的人应该都能明白。这个原因应该是最主要的,但并不是全部原因。创作者的“集体无意识”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我们的创作者已经能够刻画比较鲜活的坏蛋了,他们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胆量。但是刻画好人的时候,就显得有点笨。而且这个人越好,越正义,刻画起来就越显得力不从心。

创作者也知道应该让正面人物立体起来,但是怎么立体呢?这不是说让好人敢开几句玩笑,或者出个洋相就能“立体”的。关键还是对“正义”的认知。

正义不是外在之物,纯净无暇,熠熠生辉。它是从人心里生长出来的。既然是血肉之物,一定是凹凸不平,沾濡着杂质和黏液,难以一眼看个分明。但也正因为它是血肉之物,正义也一定是温热的,带着人间的体温,激发着人间的情感。没有温度也没有杂质的正义是让人畏惧的。

至于我们的创作者是不能理解这一点,还是不敢理解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

 

 
话题:



0

推荐

押沙龙

押沙龙

346篇文章 1天前更新

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