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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两天看了权健的新闻,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因为像这样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
 
比方说,我最近开车的时候听广播,就经常听到一个“张爱民三通国药发酵中药”,几乎每天都有。
 
张爱民的履历和头像在网上我搜了一下,没搜出来,可能是世外高人不愿意被人打扰,也可能是怕警察抓。具体原因我就不清楚了,就说这个药吧。
 
据张爱民老先生说,造这个药可费事了:
 
“一麻袋新鲜中药材,要在人造肠胃环境下发酵九九八十一天,才能制造出一片药。所以它的药效,是传统药效的28倍!你吃我这一片药,等于你吃以前的28片药!”
 
九九八十一天,太上老君炼孙悟空也就是这么个时间,可见是真费事。但是这段话里头好像没有剂量的概念。要是有个药师给你说,吃这一片药等于吃28粒头孢,你敢吃吗?吃了肯定要完蛋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广播上卖药的往往跟菜市场卖红薯似的,喜欢吆喝自己秤上给得多。
 
该药几乎可以包治百病。
 
小病微病三十天,大病重病三服药!
 
对,是病不过三服药!
 
为啥这么灵呢?当然因为人家打通了你的三种经络。
 
我发现,所有这种卖药的会提到“老祖宗”,都会提到“黄帝内经”,都会提到人生病是因为“淤”,是因为“不通”。他们的药都是让人“通”。
 
我觉得这个可能跟受众心理有关。这么说他们容易理解。
 
毕竟大家都没见过细胞和病毒什么样,但谁都见过厨房的下水管子。
 
“人体三通,百病不生!人体三通,无疾而终!”
 
最后这个无疾而终,听的让我一激灵。
 
02
 
物理学里有一种说法,就是说世界上有无数平行宇宙。既然世界上有无数个宇宙,一切事情按照概率都是有可能的。
 
也可能在某一个平行宇宙里,真有一位张神医配的药能包治百病,是病不过三副药!
 
在平行宇宙里,可能诺贝尔委员把人都撒出去,走访田间地头,最后在一个深山里找到了隐姓埋名的张老先生,授予他诺贝尔医学奖。
 
在平行宇宙里,因为这个举世震惊的发现,全世界正式废除西医,宣布细胞病毒抗生素等等都是伪科学。人体一团气,万病既因“淤”,生病就要通、通、通!
 
在平行宇宙里,这个也有可能啊。那我们这个宇宙为什么就不能是这个平行宇宙呢?
 
所以说,我当然不能说人家这个就一定是骗子。
 
我只是单纯地有点纳闷:怎么会有人信这些东西?
 
做这些广告都是要花钱的啊,没有人信怎么会不停地投钱?一定是有人信啊。而且人家广告的孩子都说了“爷爷奶奶,快打电话吧”,说明人家的主要目标就是老年人。那老年人为什么会相信这些东西呢?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有病。人有病了,心态会跟健康人不一样,碰到很多说法,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但是根据生活经验,大家也都能感觉到,老年人确实更容易受这些人的骗。
 
为什么?
 
我还真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我觉得跟老年人的生理变化有点关系,比如跟脑部不太活跃,性格变得固执有关。但具体到咱们中国的老人,我觉得还跟他们那一代人的特性有关。
 
03
 
不少老年人对钱的态度就很奇怪。
 
有时候你真的无法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
 
我在现实生活里就听说过这样的事儿。有些老年人为了买便宜鸡蛋,能四五点钟爬起来,在寒风中排队好几个小时,能省下多少呢?
 
还不到10块钱。
 
可是同样的这样的老人,会花四五万买一个玉石床。
 
我怀疑厂商从《神雕侠侣》里受了启发。小龙女睡寒玉床,梦里都能练功,内力蹭蹭地涨。可问题是老年人又不练玉女心经,睡得哪门子的玉石床啊?
 
好几万呐!
 
排队买鸡蛋的话,哪怕天天排,也得排几十年才能省下来啊!
 
极度节俭和极度浪费,为什么会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呢?
 
我后来才慢慢明白这个逻辑。
 
对那一代的很多老人来说,五万块钱并不是一万个五块钱。五万块钱跟五块钱,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他们对五块钱是有真实感觉的,就像他们对鸡蛋对土豆对摸得见看得着的东西一样,是有感觉的。
 
但是五万块钱是另外一种存在,像一个单纯的数字。
 
这就像以前“大件”这个概念。“大件”和“日用品”完全处于两个世界。他们习惯在日用品上格外节俭,但是却很可能花大价钱买一个毫无用处的“大件”,仅仅因为它们看着气派,或者能引发某种想象。
 
我就见过老人花上万块钱买一个豪华大浴缸,因为在他心目中,这种浴缸是和优越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但是这个浴缸虽然豪华,但委实有点太大,放满了太费水,怎么办呢?还是洗淋浴。
 
这一万多块钱就等于白费了。
 
我们经常看到年轻人抱怨家里老人“什么剩菜都吃,结果吃得住院,一次住院就比多少年的剩菜都贵”,这种抱怨很合理,但是没有用处。因为剩菜的价值,他们是有真实感觉的。但是住院的花费,他们虽然也心疼,但却无法在头脑里真正把它们换算成日常开销。
 
几十年的匮乏经历,已经破坏了他们对金钱的感受,所以才会看到极度的节俭和惊人的浪费并存,才会让那些骗子从节俭的老人身上榨出大笔钱财来。
 
04
 
此外,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这一代人似乎完全缺乏怀疑的能力。
 
按理说,他们是最该有怀疑精神的一群人。因为他们上当的次数是最多的。比如当年让他们轰轰烈烈抄家批斗,到头来说那是十年动乱;当初劝他们上山下乡大有作为,后来又说那是不对的应该恢复高考。历史像翻烧饼似的,把他们翻过好几回了,按理说他们真应该是最有怀疑精神的一代。
 
可偏偏不是。
 
在现实中,只要表现得貌似权威,用自信的口气向他们说话,他们往往就会身不由己地相信。
 
比如我在小区里就发现,很多骗子发广告,已经不是“好消息!”“喜讯!”之列的标题了,而是“通知”,用居高临下的姿态通知大家们到什么什么地方听讲座。
 
这就是在实践中求真知啊同志们,这就是摸索中求发展啊同志们。骗子们没有停止学习的脚步。
 
说到这儿,想起了有一个东西,叫“民族大业”,大家应该都听说过。
 
这个东西基本上就是“我,秦始皇,打钱!”那个路子。
 
据说国家有一笔庞大的海外资产要解冻,解冻完了要精准扶贫,让爱国者先富起来。大家要当国家认证的爱国者,就要交点钱登记,日后可以分这笔资产。爱国者不是捐资产给国家,而是从国家手里分资产,说实话我对这个逻辑是有点懵的。
 
但不管怎么说吧,这套磕儿听上去是不是傻得冒泡?但是无数的老年人都信。年轻人怎么跟他们解释都不听。
后来老年人都藏着掖着,不辩论了,不跟年轻人提这事儿了。为什么呢?不是因为老年人性格变平和了。而是因为群里有指示:
 
国际环境是险恶的,国内斗争是复杂的,事情是在曲折中前进的,所以这项工作要隐蔽,要保密,不要跟组织外的人乱讲。否则的话,不但领不到钱,还要被追究妨碍民族复兴的责任。
 
因为没有动静了,所以很长时间我都以为民族大业已经倒闭了。直到有一天,一个亲戚跑到北京来领钱,我才知道它还在作妖。
 
当然,钱没领到,据说头头还被抓走了。我跟他说:看看,怎么可能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这个亲戚没领到钱,坐在台阶上发愣。但听我这么说,还一副不方便告诉我这种傻子内幕的样,宽厚地对我笑笑:
 
你不知道,这里头的水深着呐!
 
人家回去,还是大业的好群众。
 
哪怕头儿被抓了,他们还都相信这是表演给外人的一出戏,名为抓走,实为保护,背后是一场复杂险恶的国际斗争。
 
我勒个去。
 
后来我才知道,人家那里头有很多群,群里头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没事儿就下个通知、下个文件,还组织大家早上起来到群里点名,升旗。想不勤快、想睡懒觉,骗子都不会原谅你。
 
可正因为他们表现得足够权威,那些老年人才会坚信不疑。我甚至觉得,他们可能也喜欢这种被管理的感觉。
 
05
 
虽然在过去的大半生里,他们已经一次次把信赖交出去,然后一次次被欺骗,但是他们无法改变这个习惯。
 
就像张神医,你该怎么去告诉老人不要去相信呢?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把你堵回来:要是假的,电台能让它播?
 
在他们心里,电台跟电视台一样,是一种威严的、神秘的上层建筑,具有某种权威。
 
是啊,要是假的,电台能让它播?
 
你很难向他们解释:真的能。
 
说实话,现在电台的节操,不要说老年人,就连我都接受不了。大家知道,我跟很多自媒体一样,现在也会隔三差五做些广告。在我看来,商业广告是正常的,也是社会充满活力的表现。我二十年前去朝鲜出过一次差,最大的震动就是街上一个广告都没有。那样的街道真的像一潭死水。所以,我觉得电台播广告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很多东西根本就不是广告。
 
真的不是广告,那就是赤裸裸的诈骗啊。有的真的会死人的啊。
 
这样的东西,我觉得稍微有点廉耻的自媒体都绝对不会去接的。因为这是绝对做不得的事情。
 
但是电台就敢。
 
我就没法像老一代的人解释,电台的节操连我们这样的草民都远远比不上。
 
06
 
我并不是要讥讽老年人。
 
相反,我觉得这真的是一场悲剧。
 
他们总是把信任交给不该被信任的人。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们是最应该有怀疑精神的一代人,却偏偏最不懂得怀疑;他们应该是最具有自我保护本能的一代人,但偏偏最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
 
你只要听几天收音机就知道,现在的广播已经成了围捕他们的大猎场,而他们就是最大的一批猎物。
 
现在我开车的时候,经常会把频道调一圈。而不管在任何时间段,调一圈下来,都能听到有人在狩猎。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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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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