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到新周刊的一篇文章，说今年是《哪吒闹海》上映的四十周年，忽然想到以前写过的这一篇文章，自己拿来读了一篇，还是很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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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看过的国产动画片里，我印象最深的一部就是《哪吒闹海》

那部动画片带给我了一种巨大的震撼。是啊，哪个小朋友会忘记一身白衣的哪吒在风雨里拔剑自刎的画面呢？

俊美的少年居然这样悲壮、这样无助地自杀。看到这一幕，就像孩童第一次注视到花的凋谢，第一次听到死亡的呼吸，第一次知道人间的绝望之泪。

后来读《封神演义》，才知道故事原本比这还要残酷。电影里头是大大的美化了。

哪里是一剑自刎的呢？

哪吒便右手提剑，先去一臂膊，后自剖其腹，剜肠剔骨，散了七魂三魄，一命归泉。

这样的情节没有办法拍成动画片，否则孩子看了会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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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哪吒要这么做？

按照《封神演义》的说法，四海龙王在李靖帅府前撕闹，哪吒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累及父母，就听了太乙真人的安排，这么做了。

这个解释很牵强。

龙王闹过好几次了，哪吒从来没怕过，这次也没看出什么格外的危险性。何况哪吒还有一个护犊子护得死不讲理的师父。就在事发之前，师父刚刚太乙真人帮他弄死了对头石矶娘娘。

摆脱龙王纠缠的办法有很多种，为什么就会选择自杀呢？而且自杀就自杀，又何至于剔骨还父，剔肉还母？

这么决绝的手段，就不再是为了给父母挡灾，而是为了跟李靖他们做个了断。

我去查了一下子资料。

《封神演义》里的哪吒故事，大致脱胎于《三教源流搜神大全》。

在《三教源流》里，哪吒自杀不是为了给父母挡灾，而是因为和父亲的矛盾。李靖嫌儿子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尤其担心惹来“魔兵”，厌憎之下就动了杀心。

哪吒的举动不是出于保护父母，而是出于一种绝望的愤怒：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把骨头血肉都给你们。

你们给我的，我全部还给你们。

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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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真的两不相欠。

李靖这个人，在电影里头还有点人味，看见哪吒自杀的时候，还知道掩面不忍直视。可是在原来的故事里，这个人对哪吒可以说没有一点感情。

从父母的角度看，哪吒当然是个惹是生非的熊孩子，可他对父母还真是不错的。

而李靖呢？

哪吒在他眼前死的这么惨烈，只有“殷夫人见哪咤尸骸，用棺木盛了埋葬。”，李靖毫无表示。

等哪吒给妈妈托梦，妈妈给他修了一座庙，安顿他的孤魂。而李靖居然跑去推倒哪吒的庙宇，打碎他的金身。

哪吒的反应是“把枪晃一晃，劈脑刺来”。

他上天入地的追杀，追得李靖无处可逃。木吒出来阻挡，拿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来压哪吒。

哪吒回答说：

我已经剔骨肉还给了他，再也不欠他什么！

这场追杀的结局是燃灯道人用宝塔把哪吒罩住。

在火焰之中，哪吒终于屈服了。

在作者看来，逆子回头，一家团圆，这是一个完满的结尾，但读起来却是那样的悲凉。

同样是被驯化，宝塔里的哪吒比五行山下的孙悟空更让人难过。

哪吒砍掉了自己的胳膊，割下自己的血肉，剔出自己的骨头，却还是换不来一个去反抗、去报复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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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故事的来源很复杂，其中有一个是来自佛经里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

在这卷经书里，有一个叫善贤的长者。他的妻子怀孕了，预言师说这个孩子会带来火焰，烧毁整个家族。

因此，善贤决心除掉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他逼妻子喝堕胎药，没有效果；他蹂践妻子的肋腹，也没能奏效。最后他把妻子领到林子里杀掉了。

善贤把尸体放到火中焚烧，想要彻底铲除后患，但是在火中开出了一朵青莲花，莲花中坐着一个孩子。

如来派缚迦尊者从火中取出了孩子，给他取名为火生童子。

这个童子就是哪吒形象的源头之一。

火生童子面对如此邪恶的父亲，可他没有剔骨剔肉，也就更没有报复的权利。

他还是回到家，和父亲生活在一起。

但是他有没有怨恨？当然是有的。在善贤死后，火生童子给那座林子起名为“蹂腹林”，用这种曲折的方式来谴责自己的父亲。

这些连被伦理罗网剥夺了仇恨权利的人们，散布在神话里，散布在历史中，诉说着一个个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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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位汉朝的李陵。

他的战败被俘并不是自己的过错，可他的老母因此被杀掉，妻子儿女被斩尽诛绝。即便如此，在大家的眼里看来，他也并没有因此反叛汉武帝的权利。

就像火生童子并没有获得和父亲为敌的权利一样。

李陵在《答苏武书》里，最多也只能抱怨句“陵虽孤恩，汉亦负德”，这已是当时道德所能容忍的极限。更多的时候李陵还是哀叹“命也如何”。

《答苏武书》多半是篇伪作，但根据《汉书》里的记载推测，李陵真实的言论和这篇文章相去也不会甚远。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史记里的那篇《伯夷列传》。

伯夷和哪吒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但在他们身上，有着同一种的决绝姿态。

伯夷的观念自然是糊涂的，但是当他决心反对周武王的时候，也是像哪吒一样，哪怕山穷水尽、哪怕无路可走，也绝不后退。

司马迁本人思想很通达，他给伯夷这样迂腐的人物写传记，而且放到七十传记之首，我想只是因为司马迁一肚子隐藏的愤恨，要借着伯夷的这种决绝来发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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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份决绝说起来真是能让人落泪。

他们都说我的血肉是你给的，那么我还给你，然后我和你两不相欠。

他们都说天下的粟米都是你的，那么我一口都不吃，然后我和你两不相欠。

该还给你的我都还给你，只为了让我能自由地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