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星与泪，龙和鹏-押沙龙的财新博客-财新网

今天我想说说2019年看过的几本书。

今年我读到过一些挺不错的书，有时间的话可以给大家推荐一下。不过此时此刻，一下子涌上心头的还是几本小说。小说的力量是无可替代的。

01 星

我想到的第一本小说是《100：科幻之书》。这是四卷本的选集，收录了上个世纪100篇经典科幻小说。我一篇一篇读完了，其中大约有一半非常烂，烂的让人吃惊，搞不懂这种东西怎么也算是经典。但也有一些小说写得非常好。

比如阿瑟.克拉克的《星》。

克拉克是我最喜欢的科幻作家。跟他比起来，阿西莫夫有点过于实心眼地呆板，大刘则有点俗气。说实话，大刘的小说往往写着写着，就有往地摊文学一头扎去的势头，但好在超级无敌的想象力和宏大感又总把他给拉回来。

还是说克拉克。

我能想到《星》，跟今天的日子是圣诞节有关。

《马太福音》里说：

耶稣诞生在伯利恒。当时，天上有颗星忽然变得非常明亮。东方有几个博士，就跟着这颗星星的指引，来到伯利恒，给小耶稣送上了黄金、乳香、没药。

那么《星》讲的又是什么呢？

这是很短的一篇小说。它的主人公是一位天主教徒。他跟着探险队，到了几千光年之外的凤凰星云。那里有过一次超新星的爆发，恒星的残骸变成了现在的星云。。

恒星爆发的时候，碎片蔓延到几十亿公里外，几乎所有的行星都被摧毁了。但是在星系的最边缘，还有一颗小行星残存下来。它表面已经被烧焦了，大气层也没了。但在这里，还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高度有一英里。

这是一座墓碑，下面埋藏着古老文明的信息。

这些信息有文字，有音乐，也有视频。

在视频里，外星儿童在海边玩耍，奇特的鞭子状植物成排生长，远处是优美灿烂的城市。

但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6000年前，恒星即将爆发。这个文明有预测的能力，却没有逃脱的能力。他们只好挑了一个最遥远的小行星，把所有关于自己文明的信息埋在那里。

然后等待死亡。

放在宇宙的角度看，这没有什么。银河系每年就有上百颗恒星爆发。但是主人公看到这些信息后，却发生了一次精神崩溃。

因为经过天文学和历史学的反复核算，他确定了一件事：

凤凰星云的前身，就是《马太福音》里提到的那颗亮星。

在圣诞节的夜晚，它曾低垂于天空，像灯塔一样闪耀，指引着东方的博士，前去朝拜圣婴。

而在三千光年之外，烈火熊熊，血肉成灰。

主人公低语道：

上帝啊，宇宙繁星亿万颗，您为何偏偏选中这颗？

您把这些文明献给大火，就只是为了照亮您的圣地伯利恒？

我不是天主教徒，但读到小说结尾这一句时，还是感到毛骨悚然。

这让我想起了《约伯记》。

上帝和魔鬼打了一个赌，要给约伯降下灾难。于是约伯的儿女都死了，家产全没了，身上长满了毒疮，他的妻子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死。约伯不肯去死。他坐在灰土之中，要和上帝辩论，想理解这一切为什么要发生。

上帝没有给出解释，而是质问他：

我为大地立下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为天空定下规则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谁先给我什么，使我偿还呢？天下万物都是我的。

约伯无话可答。他拜倒在地上：

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当赞美的。

这是庄严肃穆的祷词，也是超级恐怖的祷词。

你可以说，我不信这个。那么你把耶和华换成其他字眼，也是一样的。

这是我在圣诞节想到的第一篇小说。

02 泪

我今年还读了一些中国的现代小说，其中印象最深的作家是双雪涛和班宇。他们岁数都不大，写的都很好。

最喜欢班宇的《渠潮》。然后是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刺杀小说家》《喜乐堂》。

这些小说的主人公往往都是失败者。好的小说往往写的都是失败者。胜利者有什么好写的呢？胜利者有的是胜利，而失败者拥有的是故事。

我在亚马逊买《渠潮》的时候，书名后面有个长长的尾巴：最受欢迎作家连续榜首，令读者泪流满面，类似《百年酒馆》的东北衰落时代悲剧故事。

这个尾巴是不是听上去俗的要命？

但它说的有一点是真的：《渠潮》确实有一种让读者落泪的力量。

印象最深的就是小说结尾的那一幕。主人公李迢和他暗恋过的姑娘满晴晴，坐在球场上交谈。满晴晴已经和别人结了婚，离开了这里，生活不好不坏。她这次回来就是看看他，解一下心结。

满晴晴问。李迢就答。他坐在那里，平静地讲述了这些年发生的事，哥哥又是怎么自杀的，他又是怎么去找的。

听完了，满晴晴该怎么说呢？

如果是一个俗气的作家，一定会让她说很多话，或者做很多动作。

但是在《渠潮》里面，只用了一句话：

满晴晴的眼角有泪，说，李迢啊。

我想了又想，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写法了。它有子弹一样的力量。我相信，很多读者都是读到这一句话而落泪的。

皮肤之下是血肉，血肉之下是一道道隐隐的刀痕。用二十多年的时间一道一道刻上去的伤痕。没有什么话能安慰，没有什么话能化解。

只能眼角闪着泪，说一句：李迢啊。

今年的阅读体验改变我对现代作家的偏见。就在我们周围，还是有人在认真的感受，认真的写，把这个时代的荣光和惨痛都吸到身体里，然后流淌到纸上。写悲伤的人，写落寞的人，写迷惑的人。

而且写得是那样好。

03 龙

我还想说一本书，石黑一雄的。

我今年把石黑一雄的小说通读了一遍，除了《我辈孤雏》之外，都比较喜欢。最精致的当然还是《长日留痕》。不过对我来说，最有冲击力的是《被掩埋的巨人》。

山谷里趴着一条衰老的龙。一个和它一样的衰老的骑士保卫着龙。

龙向整个王国散发遗忘之雾。

大雾笼罩之处，大家记忆混乱，搞不清楚发生过什么，就连远方亲人的样子，也日渐模糊。一切都影绰绰的。

但是正因为记不清，他们也忘记了仇恨。

在这个岛屿上，有两个种族，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他们曾经彼此进行多年的仇杀。可是这些仇杀被遗忘了。种族之间虽然关系略微有点紧张，但保持着长久的和平。

然后，有一个撒克逊武士没有忘记过去。

他清楚地记得一切，记得自己被杀掉的同胞，记得被强奸的姑娘，记得被当成血淋淋的玩具，在鹅卵石上被踢来踢去的婴儿。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残酷的场景。他也不能容忍自己的族人忘掉。

他要找回种族的记忆。

换句话说，他要找回正义。

他来到了山谷，直面衰老的骑士。

老骑士保卫着龙，也保卫着岛上的和平：

遗忘带来和平，那么就让我们遗忘吧。忘掉正义吧。忘掉被当成玩具踢的婴儿吧。现在我们友好相待，不就很好么？

撒克逊武士杀掉了老骑士，然后也杀掉了奄奄待毙的老龙。

遗忘之雾渐渐消散了。

有一对善良的不列颠老夫妻和武士结伴同行。

武士说：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我们之间的友好纽带就要断裂了。人们会在夜间烧掉邻居的房子，清晨将孩子们吊死在树上。河水上将飘满了尸体。我们的人会向你们展开报复。我们已经回忆起了一切。逃吧。这儿将会成为一块全新的土地。不会有任何痕迹证明你们曾在这儿生活过。

因为龙已经死了。正义就要到来了。

这是一部让人恐惧的小说。

我们说宽容，可为什么宽容？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时间的力量，再说白了就是遗忘的力量。也许我们还记得事件，记得日期，可是我们终究渐渐忘掉了当时的血是多么红，骨头又是多么白。

我们不再那么感同身受。我们慢慢地把血和骨掩埋掉，淡忘掉，然后前行。

有的地方，龙被杀死了。然后死了很多很多人。

这部小说多少让我重新思考历史的意义。

04 鹏

这几部书都有点压抑。我不想这么压抑地结束这篇文章，让我说点开心的吧，那就是我今年重读了《庄子》。

我是个工科生，脑子里也都是理性思维。庄子的思想逻辑我完全不接受。他很多说法我彻头彻尾的反对，觉得简直就是胡说。

奇怪的是，我反对归反对，但越来越喜欢读这本书。理智上我不同意它，但感情上完全被他迷住了。

真的，我读过的古文里，再没有哪个人能写得像庄子那么好。再也没有哪个人像他那样，把人生写得如此空灵，如此自由。

就像奔流的风。

就像飘扬的云。

就像展翅的鹏。

也许在现实中，他活的没有那么空灵和自由。

但是，想想不也是很好吗？

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