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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到了私信,建议我写写一些悠远的东西。好吧,我就发一篇以前写的文章,关于理想的。理想嘛,这个话题总是有点悠远的。
 
01
 
我一直不太喜欢《平凡的世界》这本书。
这本书当然也有好的地方,比如它文笔平实,细节也很生动,透过这本书,也能感受到路遥是老实厚道的好人。
但是读起来总觉得有矫情的地方。
 
比如说主人公孙少平,纯洁得好像是一块大水晶。可是这个农村孩子偏偏要跟高干女儿田晓霞谈恋爱,然后田晓霞又偏偏要中途死掉。这就像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新闻:某爱国留学生毕业后坚拒数家公司的高薪挽留,毅然归来报效祖国。直接回来似乎还不够,还要先弄到高薪offer然后再坚拒,让人觉得好辛苦啊。
而且孙少平这个人物显得太平了,好啊好啊一路毫无悬念地好过去,让人读着有点YY的感觉。不过这个不是路遥一个人的问题。那个时代的作家往往都这样。写好人写着写着就写成高大全。鲁迅说《三国演义》写诸葛亮“状多智而近妖”,那一代作家写好人则往往是“状纯洁而近伪”。
 
但是我对这本书觉得抵触,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它的理想主义在我看来太虚假了,有时候跟自恋有点分不清。
路遥浓笔重墨地渲染了主人公孙少平的理想,但我看到最后也没搞明白他的理想到底是什么。我觉得这不诚实。当然你可以说我有偏见。可是我看网上有不少路遥粉,对这个问题也觉得困惑,当然他们困惑之余还是很感动。
这也不奇怪,年轻人看这种书如同剥洋葱,剥到最后虽然没剥出个什么核儿来,但剥的过程中还是会被熏出一脸眼泪。
 
02
 
也许我说的苛刻了。
孙少平可能不是没有理想,不过他的理想没那么高远圣洁,可能还有功利色彩。这本来也没错,可是作者调门起这么高,弄到最后就只能虚写。
这就像写未来的世界大战,导弹就绪,坦克集结,飞机待命,盟军高级将领齐聚一堂满脸紧张等着战略部署。在万众期待中,最后手捧帅印走出来的却是张召忠教授。这当然就有点不像话,实在换不掉张教授那就还不如虚写,索性隐去姓名,泛泛地说是一个“浓眉大眼,口齿清晰的军事奇才”。
 
小时候我们写《我的理想》之类的作文,也是这样,往往调门起的很高,一说就是祖国,一说就是世界。其实理想不需要都这么宏大,这么高调。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份自己的小小理想,然后去努力追逐它,国家自然就振兴了,世界自然也就更美好了。
理想真正需要的不是宏大,而是坚持。或者换句话说,需要一种拧巴劲儿。
 
理想就是在追求另一种现实、另一种可能,没有一种拧巴劲儿往往坚持不下来。在而我们这个社会里,精明人多,拧巴人少,所以初期的理想主义退潮后,沙滩上往往就剩下一群中年胖子。
他们从沙滩流落到各地的酒桌上,要么是牢骚满腹,要么志得意满,不断向别人暗示着自己事实中的、或者潜在着的种种牛逼,一个个看透世态的聪明样子,让你想象不出在那层脂肪里埋葬过一个充满幻想的少年。
 
03
 
拧巴劲儿就是永不停止。永不停止追寻,也永不停止怀疑。不自恋,也不自欺。
没有高干女儿的钟爱来证明你的优秀,也没有高干女儿及时的死亡来挽救你的纯洁。你的周围哪怕是一团泥浆,你也要要挣扎着往前走。这个时候你才可以说你有一份理想。
 
就像歌德的那部《浮士德》。
浮士德上天入地的忙碌,谈惊心动魄的恋爱、帮助皇帝打仗、穿越到古代、又填海造陆。等到最后他说:真美啊,让这一切为我停留一下吧。他就死了,因为魔鬼靡菲斯特等着他说这句话,好带走他的灵魂。
歌德觉得浮士德该死,让理想停下来的人都该死。但是歌德最后还是让上帝救走了浮士德的灵魂,因为他也知道人终究是软弱的。而且除了软弱还有怀疑。浮士德不就是在怀疑中纠结得要死么?
怀疑。
说到底,没有经过怀疑的理想不值得一有。很多少年有理想不是因为纯洁,而是因为无知,而成长的过程往往也就是怀疑的过程。
因为你知道那个少年所不知道的事。
你知道时光是多么的短,而它入口的滋味又是多么的苦。你知道你曾对这个世界的想象是何等可笑。你知道心里那份曾像鲜花一样开放的东西可以一寸寸得枯萎成灰——哪怕你曾以为它会插在你的心里像刀子一样牢固,飘荡在你心头像旗帜一样鲜明。
 
能够在怀疑中始终保持住那股拧巴劲儿的人多么可贵啊,可贵得就像几百年前的那个老头王夫之。
他在《姜斋文集》里说:“阳禽回翼,地远天孤;一线斜阳,疑非疑是。”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垂垂老矣。他要想留住的明朝灭亡了,清朝的军队打进来了,只留下他家国破碎,一生辗转流离。
就像他自己在伤心的时候说的:心肝摘出从人卖,七尺从天乞活埋。
 
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想象着天上有一只大雁,在地远天孤间疲惫地飞翔,看着前方那点光亮,虽然充满怀疑却终于不忍放弃,还是挣扎着要飞过去。
而这只大雁代表的就是这个拧巴的老头儿,一个不会被靡菲斯特带走的人。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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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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