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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两次说了林冲和武松,今天说说鲁智深。

01

  在整本《水浒传》里头,有两个人物算是心地最光明的,一个是鲁智深,一个是朱仝。朱仝以后有机会再说,今天就说鲁智深。

  历代评论者对鲁智深的评价都很高,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吴闲云。我觉得他对鲁智深的解读真是有点匪夷所思。鲁智深干什么都是有脏心眼,救金翠莲是看上人家了,打死镇关西后逃亡是尾随金翠莲,住到赵员外家则是赖上人家了。

  这哪里还是鲁提辖,分明就是个胖大版的西门庆加应伯爵。

  真没什么道理,感觉就是想恶心一下鲁智深,让读者吃吃惊:原来鲁智深是这样的人?!

  鲁智深当然不是那样的人。

你咋知道鲁智深看上人家了?

  还是从“三拳打死镇关西”说起。

  鲁智深并没看上金翠莲。你说他看上林冲了都比这靠谱。书上连一丝一毫的暗示都没有。那么鲁智深听了金翠莲的事儿以后为什么生气?

  现在有个说法,鲁智深打死镇关西,并不是要为金翠莲出头,而是生气一个屠夫居然叫镇关西:“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看我用拳拳打死你!

  这个说法不对。

  看看原文就明白。金翠莲诉完苦情以后,鲁智深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

  这个时候鲁智深并不知道镇关西是谁,但已经决定要管这件事了,否则也不会出口就问双方的住址。

  再说了,如果鲁智深就是见不得一个杀猪的叫“镇关西”,那打上门去就是了,又何必费这么大劲儿,先安排金翠莲逃走?

  说到底,鲁智深就是见不得这种欺负女人的事儿。就像后来他在桃花庄救刘太公的女儿,也是碰见就动手。

  所以说,这不是镇关西不镇关西的事儿。郑屠哪怕外号不叫镇关西,改叫“经略门下走狗”,照样逃不了一顿打。

02

  那鲁智深为什么不调查呢?

  金翠莲说郑屠“虚钱实契”,就“虚钱实契”了?至少也得听听郑屠怎么说吧?

  说不定故事版本就不一样了呢。

  可鲁智深就是不调查。搞调查,那是洪七公。

  洪七公说:“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我们丐帮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实,一人查过,二人再查,决无冤枉,老叫化这才杀他。”

  郑屠的命不好,碰上了鲁智深。要是活在《射雕英雄传》里头,死之前至少还有个流程。今天看见个要饭的来打听金翠莲的事儿,明天又看见个要饭的来落实金翠莲的事儿,说不定就能引起郑屠的警惕。等洪七公过来要切十斤精肉臊子,郑屠先不忙切肉,赶紧上前解释解释,多半就能逃过一劫。

  可鲁智深不是洪七公,他不调查,上来就找茬,找完茬就打。

  而且打的时候还两头堵。你说“打得好!”他说你还敢嘴硬,所以我要接着打;你求饶,他说你要硬到底我就不打了,现在反而更要打。

  然后就打死了。

  那么郑屠有没有机会活命呢?

  其实也有。

  郑屠刚开始肯定不明白怎么回事。但鲁智深打第一拳的时候,把事儿挑明了: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这个时候郑屠要是马上抓住机会,喊道:万万没有此事!提辖你吃人骗了!

  哪怕撒谎,也编出一套儿词来,那么鲁智深几乎肯定会停手。

你别光挨打,你说话啊!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在瓦罐寺的时候,鲁智深就住手了。

  当时老和尚对他说:有两个坏蛋霸占了寺庙,赶走了众僧,让我们没饭吃。

  鲁智深一听就信,拿着禅杖去找那两个坏蛋,上去就想打。

  坏蛋比郑屠聪明,赶紧抓住机会辩解:不是这样的。是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赶走了长老,我们是来庙里主持正义的。

  鲁智深一听就住手了,反过头来找老和尚质问。老和尚说: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你想想谁是坏蛋?

  鲁智深觉得有道理,这才拿着禅杖又打回去了。

  郑屠认识鲁智深,也害怕鲁智深,所以姿态放得很低,让切啥切啥,那怕让他切寸金软骨,也只是赔笑说:“提辖是不是找我开玩笑啊?”但是他并不理解鲁智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鲁智深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能被道理说服。

  他只是没有反省的能力,没有自我怀疑的能力。

  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做事就是凭直觉。

03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这种人写到书里是挺可爱的,但是现实生活里,你碰到这样的人,可能受不了。

  我们看看鲁智深出场的时候。

  他碰见了九纹龙史进。两个人挺投缘,一起去喝酒。鲁智深走路时还特意要“挽了史进的手”,一副好基友的样子。光看这段,鲁智深好像挺随和,一见面就跟人这么亲热。

  但是画风很快就变了。

  他们俩碰见了打虎将李忠。李忠是史进的开手师父,在那里卖艺耍枪棒。既然碰见了,就一块儿去喝酒去吧。但是李忠舍不得马上走,说:“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

  鲁智深马上就变脸:“谁奈烦等你!”你去就去,不去滚!

  李忠还是拖延。鲁智深干脆就把看客一把推开:“这厮们夹著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

  太不开面了。

  更难堪的还在后面。

  三人喝酒的时候,遇到金翠莲的事儿。鲁智深拿银子给金翠莲,让他们俩也借点。史进给了十两银子。李忠摸出来二两银子。说起来,其实李忠做的也还可以了。你不能拿他跟少庄主史进比。

  一个打把势卖膏药的,跟你见第一面,就掏出二两银子,还少么?

  李忠心里头可能已经在滴血了。

  但是鲁智深倒好,看看才二两,就“丢还了李忠”,还要损人家一句: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你想想那个场景有多尴尬。

  比方说你是个蓝领工人,莫名其妙地结识了一个壮汉。这个壮汉还特豪爽,酒桌上喝着喝着,就拍着胸脯说要资助山区的失学儿童,说完了指着你,让你也掏俩钱。你一个月工资可能就两千五,但为了面子,一咬牙掏出一千块钱来。谁知道这个壮汉抖抖这一千块钱,一把给你扔回来了:看你那小气样儿!

  你会咋想?

  你心里头肯定闪现一千个草泥马:他妈的穷人就该被鄙视吗?!

  太尴尬了。

  不光李忠尴尬,史进也尴尬。

  李忠好歹是自己的开蒙师父,在酒桌上被鲁智深这么羞辱,史进看了心里头肯定不舒服。你把师父招呼过来喝酒,难道就是为了让对面的壮汉羞辱他吗?

  李忠尴尬,史进尴尬,只有鲁智深不尴尬。

  他从来不知道啥叫尴尬。

  因为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

04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的人,在《水浒传》里还有一个,那就是李逵。

  李逵比鲁智深更没有机心,更是想什么说什么,做事全凭本能。

  他就是个天真的野兽。

  整个水浒传,李逵是最有兽性的一个人。别人作恶都是图点什么,宋江杀人是为了野心,董平杀人是为了美女,孙二娘杀人是为了省包子馅。但李逵什么都不为。他纯粹为了杀人而杀人,就是觉得杀人爽,有快感。

  李贽特别欣赏李逵,觉得他“真”,有“童心”,说他是水浒里第一尊佛。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往李贽书斋里放一头李逵,让他见见李活佛的手段,他就不摇着笔杆子耍嘴了。

  所以,光有“真”是不够的,关键在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真”。

表情就有点嫌弃人家

  鲁智深跟李逵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本性善良。

  不用说救人的事情,就说一个细节。鲁智深在瓦罐寺的时候,饿得头昏眼花。寺里的老和尚煮了粥,却藏起来不给他喝。鲁智深发现了,抢人家的粥喝。才喝了几口,老和尚说:“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

  鲁智深听完以后,马上不吃了。

  金圣叹在这儿点评说:实是智深不喜吃粥,非哀老和尚数言也。

  金圣叹这种人才子心性,喜欢卖弄俏皮话,骨子里是凉薄的。其实很明显,鲁智深就是可怜这些老和尚。听完这话,他再饿也拉不下脸来抢粥吃。

  这就是鲁智深本性善良之处。换上别的好汉,我管老和尚饿不饿,我先吃饱了再说。

  要说起来,鲁智深这个人做事,有时候其实也挺混蛋的。

  比如他羞辱李忠,就挺混蛋的。

  在瓦罐寺抢人家的粥喝,挺混蛋的。

  他在五台山,把卖酒的一脚踢翻,抢人家的酒喝,也挺混蛋的。

  一个人没有自省能力,没有道德约束,完全凭心情干事,而力量偏偏又这么强大,那他一定会干出混蛋的事儿来。

  但就是本性里的那点善良,构成了一道底线,让鲁智深做不出太过分的事情。别人一说自己三天没吃饭了,鲁智深就能控制自己,忍住不吃。这简单的一点,就能把他跟其他梁山好汉划出个界限来。

  再比如说金翠莲这件事,要是武松碰到了,理都不会理;林冲碰到了,最多,叹口气掏出几两银子帮衬一下;宋江碰到了,会先掂量掂量金老汉有没有帮的价值,只有鲁智深,会气的连晚饭都吃不下。

  这就是善良啊。

  (写到这儿,五台山上卖酒的那汉子插话说:其实我觉得吧……

  众读者一起捂住他的嘴:你那一脚是小事儿,过去就过去了。)

  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的时候,长老智真念了一首偈语: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这里的灵光,说的就是他的善根。不思不虑,不加反省,骨子里的善良就会自然涌现出来。有些人受环境影响很大,但鲁智深不是。他的善良就像李逵的嗜杀一样,都是一种先天的本能。你就算把他放到武松的位置里,鲁智深也不会血溅鸳鸯楼,连杀十五人。

  他下不去手。

05

  鲁智深也有俗的一面。

  比如说,他有虚荣心。鲁智深见了林冲的时候,自我介绍说:“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这就是吹牛。他为什么出家?不就是因为打死了一个郑屠么,怎么就只为“只为杀的人多”呢?就是因为那样听着显得自己很厉害。

  他见杨志的时候,也有自我介绍。他不说自己“三拳打死了郑屠”,而是说 “三拳打死了镇关西”。现在追认人家是镇关西了,当初你怎么说的?“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但他反过来问杨志的时候,却是:“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

  你杀破落户,我杀镇关西。这就是咱俩境界的差别。

  他投奔大相国寺的时候,也知道要做都寺、监寺,不肯去管菜园子。

  人家大相国寺就给他画大饼: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

  鲁智深觉得职场上有上升空间,这才肯去管菜园子。

  但是鲁智深有个好处,就是他不执着,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不“着相”。

  就像他要当都寺、监寺,并不见得真有多想当,感觉更像是随口一说。就像我们到小摊上买东西,就算没觉得东西贵,也会随口砍个价,主要是怕自己显得傻,多少得走这么个流程。对方不肯降价,说几句好听的,也就付钱了。

  鲁智深也是这样。人家随便画个大饼,鲁智深也就随便接了,并不执着。一旦出事,扭头就走,毫无眷恋。

  这就是禅宗所说的“平常心”。

  但是鲁智深并非对什么都不执着,他对情谊就很执着。

  在《水浒传》里,鲁智深的感情可能是最炽烈的。从他对林冲的那种好,就能看出来。

  我们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史进在玉华州被抓起来了,鲁智深和武松赶到二华山救他。史进的搭档朱武挺沉得住气,摆起酒来,仔仔细细在那儿讲。鲁智深一听就急,要马上去救人。

  武松说要去梁山搬救兵,鲁智深大叫:“等我们去山寨里叫得人来,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

  转头就骂朱武:“只今性命在他人手里,还要饮酒细商!”

  这不是鲁莽急躁,而是关心则乱。他实在害怕史进死在玉华州,所以一刻都舍不得耽搁。

  他对谁好,那就真是实打实的好,豁出命的好。

06

  正因为这样,征方腊这场战争对鲁智深打击太大。

  拿鲁智深老朋友圈里的人来说,史进死了,张青死了,孙二娘死了,曹正死了,武松残了,杨志病了。

  在征方腊之前,鲁智深打来打去,却从没有真正见到朋友死在眼前的惨剧。他也从没有这样的无力感。

  战争结束了,宋江劝他做官。他对宋江说:“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

  宋江又劝他,到京城找个大寺庙当主持,也算光宗耀祖。

  鲁智深的回答是:“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

  只有通过这场战争,通过朋友接二连三的死亡,鲁智深才理解了世界的残酷。

  鲁智深以前同情弱者,但他始终是站在强者的角度去同情弱者,现在他自己也成了弱者。这个世界跟他比起来,太庞大了,也太无情了。

  征方腊之前,鲁智深就像一个活在漫威英雄世界里的人物。

  在那里,汽车是可以被一脚踢飞的,悬崖是可以一跃而过的,朋友永远是能被救出来的,一切永远是有惊无险的。可到了征方腊的时候,他就像忽然穿越到了现实世界。

  在这里,史进死了就是死了,武松残了就是残了。

  这个世界,让鲁智深心如死灰。

  鲁智深留在了杭州的六和塔。他在僧房里睡觉,忽然听到钱塘江潮水雷响。他以为是敌人打来了,拿起禅杖,冲出去就要厮杀,结果看到的是汹涌澎湃的潮水。

  这一幕很有象征意义:一个人拿着禅杖要和潮水厮杀。

  可谁又能真和潮水厮杀?

  鲁智深死了。临死前,他念了一首偈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个偈语可以用禅宗的观念来解释,明心见性,顿悟得道什么的。但是我宁愿从普通人的角度去理解这段话。

  在最后一刻,面对命运的怒潮,鲁智深明白了自己是谁。

  他能倒拔垂杨柳,也能三拳打死镇关西,他救过金翠莲,救过刘太公的女儿,他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但不管他是多么有力量,终究还是这个残酷世界里的一片浮萍。

  面对潮水,纵有禅杖在手,也无厮杀之处。

  腔子里的血喷在地上,就是喷在地上,你没法把它倒回腔子里去。朋友死在你面前,也就是死在你面前,你也救不回转他。

  死亡就是这个样子。无常就是这个样子。

  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

  鲁智深一辈子都用强者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最后一刻,他学会了使用弱者的眼光。

  能有这个转换,说明骨子里还是有情,还是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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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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