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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读了一本讲述俄国文化史的书《娜塔莎之舞》,随便说说其中的关于农民的话题。
 
01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俄国是个绝对的另类。
它的整体经济很落后,农民的生活状况尤其坏:贫穷、闭塞、喝稀粥、穿树皮鞋、识字率低得吓死人。英国、法国的农民跟他们比起来,简直像生活在天堂。
但是俄国的文化精英却很厉害,尤其是在文学方面。俄国作家是全世界最拔尖的。英国、法国、德国当然也有好作家,但是跟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比起来,就显得有点黯然失色了。
 
托尔斯泰自己就说:法国只有三个好作家,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最多再加一个莫泊桑。但是他们几个也都不如咱们。
托尔斯泰这么说不是吹牛,是实话。
 
俄国农民最惨,俄国作家最牛。那么最牛的这批作家,面对最惨的这批农民,又是什么态度呢?
总的来说,就是崇拜。
 
俄国作家普遍富有道德感,他们非常关注农民的状况,而且总有一种内疚的情绪。
他们觉得农民是被压迫的、被欺凌的。农民是弱势群体,这个社会对不起他们。
这个看法非常正确。俄国作家这么想,确实是他们有良知的表现。
但是他们接下来的推论就大有问题了。
 
他们认为俄国农民品格高尚。
这里面隐含的思路是这样的:农民既然这么惨,那么他们一定都是好人。
穷人怎么会不是好人呢?
被压迫者怎么会不是好人呢?
弱势群体怎么会不是好人呢?
你要是说弱势群体不好,你不就是毫无心肝的压迫者么?
所以,农民们当然都是好人,比地主要好得多,比贵族要好得多,比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也要好得多。
 
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认为农民最有道德,代表了“俄罗斯的灵魂”,一个厨房里的杂役也比任何一个欧洲的绅士更高贵。农民会指引俄国前进的道路。
因此,“根本不是我们去教育他们,而是我们要向他们鞠躬请教”。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作家应该向他们学习
 
这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人的看法,而是形成了一种广泛的思潮。大家都在歌颂农民,赞美他们的淳朴,他们的道德。
当然,作家可以描写农民的贫穷,甚至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描写他们的愚昧和奴性。好人被压迫者欺骗了嘛,上了贵族老爷的当了嘛,愚昧一点是可以的,更能映衬出压迫者的恶毒。
 
但是,他们终究是淳朴、善良、热爱真理,远远超过其他阶层。
一颗颗金子般高贵的心,在贫穷的小木屋里闪闪发光。
 
02
 
托尔斯泰就是这么想的。
他塑造过好多农民的形象,这些人几乎个个都是热爱劳动、淳朴善良、富有爱心。
 
《三死》里的农民费尔多临死的时候,还忘不了把自己脚上的新靴子送给更需要它的人;
《乡村三日记》里的农民虽然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但看见过路的穷人从门前过,如果不请他们进来吃饭,就于心不安;
《战争与和平》里的农民普拉东,“对眼前所有的人,他都爱,都处的情投意合”;
《复活》里的农民塔拉斯,媳妇下毒要毒死他,可他原谅了媳妇。不光他原谅了媳妇,公公婆婆也都原谅了媳妇,全家日子过的更加和美了。
 
托尔斯泰在小说《哈吉穆拉特》里感慨说:“生活在这样的人民当中,怎么能不快乐呢?”
 
但问题是托尔斯泰并没有生活在这些农民当中。
托尔斯泰确实提倡平民主义,希望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农民,“靠自己额头辛勤的汗水过日子”。可他根本做不到。
刚结婚那一阵子,他解雇了所有的佣人,自己去喂猪。结果他发现自己不喜欢喂猪,就故意不好好喂,把猪都饿死了。
是的,他故意饿死那些猪!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到书房里坐着。
 
当时有个叫列宾的大画家,画过《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作者。他很仰慕托尔斯泰,跑来访问他,结果大失所望。他说托尔斯泰白天骑着马,跑到地里转一圈,回来就宣称“我和农民心连心”,这也太虚伪了。
 
托尔斯泰还在列宾面前装逼,非要给他展示“怎么用农民的方式犁地”。他推个犁在地里走,周围有不少农民围着看。这个时候,列宾观察一下那些农民,发现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如此的不屑。
列宾说:我以前还从没有见过如此鄙夷的神情。
大概就是《爸爸去哪儿》里,那位农村老太太看王岳伦做饭的表情吧。
 
托尔斯泰经常把自己化装成一个老农
 
其实托尔斯泰这一辈子,从没有真正接触过农民。
费尔多、普拉东这些人物都是他坐在书房里臆想出来的。
 
03
 
对弱势群体的赞美是个普遍现象。不光俄国作家会这么做,现在的好莱坞编剧其实也这样。你在美国电影见过不少白人坏蛋,但是坏黑人出来的时候,就会有个好黑人来平衡一下。坏印第安人就更少了。坏单身母亲几乎绝无仅有。至于牵着导盲犬出来的,那百分百是好人。
 
《生活大爆炸》里有一段情节。拉杰找了一个聋哑女友。她是个拜金女,不停向拉杰要各种各样的昂贵礼物。伯纳德他们起了疑心,觉得这个女生不地道。
佩妮对这种怀疑嗤之以鼻:
 
 
Everybody knews:弱势群体都是好人。
在这点上,美国佩妮和俄国作家的想法是一样的。
 
不过俄国农民和美国聋哑人并不一样,情况要极端得多。他们非常困苦,非常闭塞,没有文化,没有知识,跟俄国作家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他们收到了不公正的对待,需要帮助,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但问题是在帮助他们的时候,要不要赞美他们?
 
如果认为他们道德上更优越,天性上更善良,那就会导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富裕让人堕落,知识让人邪恶。
如果富裕的人比穷人都更坏,那就说明富裕是腐蚀人心的东西。
如果知识分子需要文盲来指引,那就说明知识是荒谬无用的东西。
 
俄国作家没有清晰地认识到这个逻辑,但是这个逻辑最终还是把这些作家驱赶到了推理的终点。
那就是反智。
无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托尔斯泰,最后都走向了反智主义。
 
托尔斯泰就坚定地认为:科技改善不了人类处境,知识改善不了人类处境。能改变人类处境的是什么?是爱。
那么到哪里去寻找爱呢?到农民那里,到穷人那里,到一无所有的人那里。他们最纯洁,最能懂得爱的意义。
 
反智是知识分子间歇性发作的一种自虐症。他们经常会对自己并不了解的群体产生一种美好的幻想。
 
没怎么接触过狗肉店的中国读书人就很喜欢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而不会犁地的托尔斯泰也坐在书房里想:只会坐在书房里空想却连犁地都不会的人,都是寄生虫。
 
04
 
契诃夫一开始也相信这一套。有六七年的时间里,他都被托尔斯泰的理论迷住了,也是满嘴的爱、淳朴、穷人的道德。
但是契诃夫脑后还是有反骨。
 
他是医生出身。医生出身的文艺工作者有不少,比如鲁迅,比如罗大佑,不过他们俩是二把刀。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拿出一张X光片,让罗大佑认骨头,罗大佑毫不犹疑地说出一个错误答案。至于鲁迅,他受到的医学训练估计也就能治个跑肚拉稀。
契诃夫跟他们不一样,他是真会看病,有丰富的临床经验,这就让有了一种科学式的思维倾向。
 
比如《战争与和平》里有一段情节,主人公安德烈公爵得病死了,临死前有过很抒情、很哲理的一段遐想。别的读者读到此处都很感动,跟着安德烈一起思索人生的意义。
可是契诃夫的感想却是:这个病我治过啊!我要是在他身边,安德烈公爵绝对死不了。他是个公爵,身边有那么多人照料,还有最好的医生,居然治不好这么简单的病!可见当年的医学多么落后。不发展科学怎么能行!
 
这样的一个耿直的医学男,很快就得出结论:要想改善穷人的处境,“电力和蒸汽”比爱更有用。
这就让他对托尔斯泰的理论产生了怀疑。
 
托尔斯泰非常欣赏契诃夫,一直想和他结为知己;契诃夫非常尊敬托尔斯泰,但始终谨慎地保持一定距离
 
但是真正颠覆契诃夫三观的,还是真实的生活经验。
契诃夫去过西伯利亚的萨哈林岛,跟那里的苦役犯呆了半年。后来,他又在农村置办了产业。在那里,他经常免费给穷人看病。1891年,俄国爆发了大霍乱。契诃夫停止了写作,在自治委员会当了一名全职医生,天天跟最底层的人呆在一切,累得精疲力竭,接触了大量底层人物。
 
在1897年,契诃夫发表了中篇小说《农民》。
 
在这篇小说里,俄国农民的形象完全被颠覆了,没有费尔多,没有普拉东,没有塔拉斯,只有赤裸裸的粗鄙和野蛮。
这里不光是物质上的贫穷,精神世界也是一片荒野。不要说道德高尚了,整个小说里连一个能谈得上正派的人都没有。
 
儿子生病了,母亲咒骂他:得了吧,你就待在炉台上等着咽气吧,你这病包儿!
酒鬼丈夫一进门,就像打牲口似的,一拳把浑身哆嗦妻子打翻在地,还对此得意洋洋。
家里猫被打聋了一只耳朵,谁打的?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因为每一个人都有持枪凌弱的倾向。
在小说的结尾,女主人公奥莉加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返回莫斯科。莫斯科的生活再苦再难也要回去。
 
我读过两遍《农民》,故事梗概始终记不住,能记住的就是各种残酷的细节,还有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这就是契诃夫眼里的俄国农村,彻彻底底的精神荒漠。
这篇小说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托尔斯泰一直很喜欢契诃夫,看到这篇小说也气急败坏。你写农民穷没关系,怎么能写他们坏呢,怎么能说他们残忍呢?说农民不好,那请问你跟巴依老爷有什么区别?
托尔斯泰断言道:写这样的小说是“对人民的犯罪”!
而且,不真实。
 
这次,契诃夫不买托尔斯泰的账了。
他也断言道:地毯是好的,弹簧马车是好的,雅致文化是好的。没有这些东西则是不好的。极端的贫穷会扼杀人们的精神世界,会引发道德的堕落。俄国农民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膜拜。
 
契诃夫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有底气,因为他为农民的付出,比托尔斯泰多得多。在所有俄国大作家,契诃夫对穷人是最无私、最慷慨的一个。
 
后来托尔斯泰又接待过另一个作家,高尔基。
高尔基跟契诃夫一样,也是穷苦出身。他比契诃夫惨得多,在底层摸爬滚打好多年,什么事儿都见过。有一次,他曾见过一个农民说妻子跟别人私通,把她扒光衣服,用鞭子抽。周围一大圈人都在叫好。高尔基上去阻止,结果被一群农民打得昏迷不醒。后来,高尔基说:看到他们我就感到恶心。
 
高尔基拜访托尔斯泰,给他朗读了自己的剧本《在底层》。
托尔斯泰听完以后,问他:这个剧本里找不到一点对人民的爱。你写这玩意儿干嘛?
高尔基哑口无言。
 
多年以后,高尔基写过一段话:
那些19世纪俄国文学作品里描述的美好形象,那些善良的、谨慎的、对于真理和正义孜孜以求的农民都哪里去了?我年轻的时候,曾在俄国农村苦苦寻找这样的农民,但从来没有遇见过。
 
05
 
这场争论已经时过境迁了,但是它留下的问题并没有真正的解决。
 
穷人更善良么?如果穷人更善良,那财富本身不就是一种邪恶么?
淳朴是一种美德么?如果淳朴是美德,那么知识本身不就是一种败坏么?
如果强者对弱者的谴责是一种势利,可以导致社会的冷漠,那么强者对弱者的赞美,会不会是一种虚伪,会掩盖真实的问题?
如果两者都有缺陷,那么平衡它们的度又在哪里?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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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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