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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实验室发了一篇文章《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讲了一位姓陈的农民工大学辍学,进入工厂工作,然后一直在业余时间研究哲学,还翻译了一本《海德格尔导论》。

看完以后,我的感想挺多的,因为里面多少有一点点我的影子。

我在做工程师的那些年,也花了大量时间去读一些周围人眼里的“无用之书”,为此还牺牲了一点睡眠,而我的第一本书也占用用业余时间去写的。当然,我的情况没有陈先生这么窘迫,但是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影子。

总的来说,我有三个最想说的点。

01

首先,是辍学。

陈先生是农民工,但并不是大家刻板印象中的那种“农民工”。他接受过高等教育,英语也不像大家想的那样完全靠自学,应该还是正规教育期间打下的底子。

他本科学的是数学,但是他对数学不感兴趣,每天泡在图书馆里读哲学书,所有的课都不上,考试也不参加,后来就退学了。

这件事该怎么说呢?

其实谈到这种话题,我们会有两种面孔,一种是公域的,一种是私域的。

在公域的情况下,我们会这么说: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活的和别人一样?人家选择自己的道路,有什么错?陈先生有追求自己梦想的权利,完全没有错误。

但凡碰到这种事儿,公号文章一般都这么写。但是如果陈先生是我们的孩子、兄弟、朋友,我们就会切换到私域,使用另一套语言:

别犯傻了!你不喜欢数学,我还不喜欢上班呢!你退学了以后不就是打工吗?你不喜欢学数学,难道你喜欢打工?学数学耽误你思考哲学,难道打工就不耽误?你不喜欢也要硬着头皮学啊,把它当成一技之长掌握了,有个好的起点,再找机会追求你的爱好!

但如果你是陈先生,想辍学的时候,有个发小坐你旁边,说:“每个人都要选择自己的道路,你有追求自己梦想的权利!我挺你!”

那你最好离这个朋友远点,因为一个人在私域里使用公域的话术,就十有八九不是个好东西。

公域那套话语体系政治正确,三观正确,但不考虑你未来会活得怎么样,因为那是你的事儿,跟他没关系,反正他也不认识你。只有人们进入私域场合,才会很庸俗地替你计算未来的风险,选择的成本。

这种计算可能是错误的,因为人和人的感受有点隔膜。子之蜜糖,我之砒霜,这种情况是有的。

但是,他们至少替你计算了。而那些用大词儿捧你的人,根本就没替你计算过。

02

我想说的第二点,是知识。

在我看来,陈先生对哲学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他说:“哲学能够改变人的存在,至少可以改变自己对世界的理解。不是一般的改变,而是根本的改变。”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获得更本性的改变,他自己也说,由于失望而滋生了强烈的“无意义感”。

那么是不是他思考的不够深入,没有获得哲学上的灵光一现呢?

我不怎么信。

陈先生对周围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拒斥的。他从未和周围的工友发生过比较亲近的关系。在他眼里,这些工友就知道“谈女人,嫖娼,生活无非是围绕这些生物本能展开的”。他们停留在人生道路的第一个阶段,本质上是最庸俗绝望的。

而反过来,哲学是崇高的,比如说黑格尔特别吸引他的地方,“是描述整个人类历史,整个世界,整个宇宙。

排斥日常,追求崇高,在我看来是非常危险的倾向。人在追求知识的时候,应该有一个对知识“祛魅”的过程,要明白思想扎根在生活之中,仰望星空也是以站立于大地为基础,否则的话非常危险。越迷恋深刻,越容易变成另一种形式的庸俗。

其实不光是陈先生,普通读者也有这种对知识的幻觉,而且这种知识大家越陌生,越容易有这种幻觉。如果陈先生不是迷恋哲学,而是迷恋钓鱼,迷恋远足,迷恋研究白嘴鸦,那么恐怕没有谁会觉得他有多了不起。一个蜗居地下室思考国家军事战略的打工者,甚至会引起大家的群嘲。

但是,业余时间迷恋钓鱼,和业余时间思考人生,这中间真的有本质区别吗?说实话,我不觉得。

我也曾经在业余时间大量阅读,也思考过社会规律,思考过人生意义。我周围的同事对此明显没有兴趣,我也从不和他们讨论这些话题。但是,如果我有哪怕一秒钟觉得这些同事庸俗绝望,活在低于我的阶段,我就应该感到深深的羞愧。因为这种想法太荒唐,也太傲慢了。

对知识的寻求应该让我们学会谦卑而不是傲慢,学会理解而不是鄙视。

网上有人分析说陈先生小时候受过家暴,产生了逃避生活的念头,沉迷哲学不过是一种心理自救的手段。陈先生自己似乎也知道这种说法,所以着重强调自己并不是逃避,而是要解决问题。我不能对陈先生的精神心理妄下结论,但我只能说他这种思想倾向本身是错误的,而且考虑到他的生活环境,这种倾向对他更是有害的。哪怕是作为心理自救的手段,这是得不偿失的手段。

03

我想说的第三点,是生活。

我无法认同陈先生的最重要一个原因,就是他对家庭的态度。

婚礼的具体日期我已经忘了,好像是12月的某一天吧。毕竟不是我自己操办的,日子不记得也正常。没过多久儿子出生,妻子是剖腹产,我和我妈一直陪着她。看到孩子出生,我其实没有太大的感觉,这样说也许很无情,但他具体哪天出生的,我确实记不太清了

就像我在微博里说的:世界上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明白叔本华和黑格尔的人,并不重要,但是一个人不记得孩子的生日,宇宙就坍塌了一小块儿,人间就缺失了一小块儿。对哲学的思考不应该是这么个结果。

陈先生在一篇《使命作为人生的意义》里说:“一位母亲认为她的使命是把自己的孩子养育好,为此她甘愿做出最大的付出与痛苦,甘愿为自己的孩子做任何的事情,甘愿做最辛苦的工作。这位母亲因为有了使命。”而另一些人,比如玄奘法师就有了另外的使命,那就是寻求精神与文本,这也是他们的使命。

《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篇文章里,最刺目的其实并不是在艰苦打工生活中思考哲学的陈先生,而是那个被忘记生日的孩子,那个和丈夫没有话说的妻子。

那本《海德格尔导论》不应该比她们重要。

04

我写这篇文章并不是为了批评陈先生,无论如何,他的生活本来已经够糟心了。

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人们在陈先生身上加上不切实际的光环,我也不希望其他人被遮蔽掉。他们不应该作为一帮“停留在第一阶段”的工友、一个不理解丈夫精神追求的妻子,而被遮蔽掉。

懂不懂海德格尔,其实没那么重要,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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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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