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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前些天出去度假,没来得及看电影,只是在朋友圈里看了好多篇关于《流浪地球》的影评,直到昨天才进电影院看了《流浪地球》。
 
有什么感觉呢?
 
片子总体来说挺好的,而且也不像有人说的那样,太空战狼什么的。有文章说“中国人拯救世界”,属于民族主义的虚骄。这就是胡扯了。美国人拯救了那么多回世界,中国人为啥不能拯救一次?电影嘛,当然谁拍谁拯救。埃塞俄比亚人要是拍科幻片,肯定也是埃塞俄比亚人拯救世界。难不成埃塞俄比亚拍个科幻片,反倒让索马里人出手拯救世界?
 
其实,《流浪地球》也许是考虑到海外播映的问题,已经是很小心地淡化了民族主义色彩。联合政府上下同心,全球人民众志成城。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各个国家的救援队一起跑到印尼去推撞针。
 
就连中间有一段,吴京一个猛子惊醒,推醒俄国同事:“太空站这是要叛逃啊!”我还以为多半是自私的美国人在搞鬼。事实证明我想龌龊了。这是联合政府五大国都同意的合法举动。
 
所以要在这方面找毛病,就有点太吹毛求疵了。
 
但还是觉得有点怪。
 
02
 
怪就怪在它是个混搭。
 
它的上半截是大刘式的冷酷黑森林背景,下半截是好莱坞式的人性大爆发。
 
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场景:
 
面壁者罗辑想出对付三体人的策略。全球观众屏息凝神,听罗辑公布自己的方案。结果罗辑对着镜头深沉地说:对于三体入侵的唯一办法,就是爱与希望!
 
全球观众掌声如雷,互相紧紧拥抱,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三体入侵舰队侦听到了这段演讲,男默女泪,侵略军总头子龟田三体一声长叹:“地球人是不可战胜的!行动取消!”
 
《流浪地球》就有点这味道。已经被联合政府认定成功率是百分之零的方案,(那个主意听着确实像是零成功率的方案)硬是靠着大家的团结和牺牲成功了。联合政府本来不同意广播这个救援方案,结果吴京对着麦克风“孩子呀,未来呀,文明离不开人呀”的一通胡吣,联合政府就同意了。这都是好莱坞式的典型桥段。
 
 
 
 
单从后半段来看,《流浪地球》全面学习了好莱坞。
 
好莱坞主流电影宣传的都是主流价值观,经常失之浅薄,但绝不有悖于人性的温情。《流浪地球》的主要内容就符合这个价值观。比起国内的绝大部分电影,它甚至更加西方化、更加肯定个体的价值。
 
比如吴京知道地球要被放弃了,他最耿耿于怀的是什么?
 
“我的孩子还在地球上!”
 
看看,没想到人民,没想到国家,没想到自己身上肩负的伟大使命,老吴的第一个念头是儿子。
 
好莱坞电影里,永远是家庭观念至上,吴京的反应是一种绝对的政治正确。但在中国,它就显得有点“个人主义”了。
 
这个片子里还有很多这样的桥段,比如那个救援队的姑娘掏出枪,把重启发动机所需要的“火石”给打坏了,说:不能再死人了!这也是西方电影里经常会有的场景,而中国电影里极少会见到。
 
《流浪地球》努力靠拢好莱坞,包括里面的很多人物形象。比如那个混血儿Tim,就是好莱坞电影里经常会用来调节气氛的角色,《流浪地球》把他给复制过来了。
 
这种靠拢流露在价值观上,就是尊重家庭,尊重人的情感,尊重个体的选择。
 
在我们现在的环境下,这样一种靠拢是难能可贵的。
 
03
 
但是这个片子的前半段跟后半段不搭。
 
或者说,背景跟情节,它们俩的氛围不搭。
 
我看过好几篇文章指责这个电影的价值观有问题,但是他们说的都集中在前半部分的背景交代上。
 
比如说:凭什么吴京能有特权,可以选择两个亲人直接进入地下城?
 
比如说:因为媳妇有了重病活不久了,就牺牲掉她保全两个健康亲人,对不对?
 
而且还有最大的一个问题:让地球停转,直接导致一半人口的死亡。如果不停转的话,这些人本来是可以活到太阳爆发的时候。这等于一种变相谋杀,人为缩短了他们的生命。联合政府凭什么这么做?
 
这是伦理学上非常典型的“电车问题”,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自己百度一下。一般的好莱坞娱乐电影,多半会避开这种选择,省的引起观众的不快。万一避不开,多少就要探讨一下,至少对其中的纠结矛盾要意思意思。
 
但是《流浪地球》对这个安排一跃而过,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可能是由于导演的无意识。
 
我们文化传统里有一种很现实的功利主义:与其让所有人同归于尽,不如主动缩短一部分人的生命;与其让一个亲人多活个几十天,不如选择让另一个亲人多活几十年。这是最现实,也是最天经地义的选择。
 
西方价值观里种种纠结,对咱们大部分人来说,可能是陌生的。
 
所以,导演无意中就给忽略了。
 
但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性,那就是:
 
《流浪地球》的背景是刘慈欣式的,故事情节是好莱坞式的。两者之间的价值观绝对不相容,即便是导演也没法弥合这两者的差别。
 
所以电影不知不觉就出现背景和情节的脱节。
 
04
 
刘慈欣是个很了不起的作家。
 
了不起的作家,往往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不妥协,沿着自己的思路一路走到头,一路走到黑。我不管读者喜欢不喜欢,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把我的想法推演到尽头,推演到极致,看看会发生什么。
 
这样的作家不会写那些甜腻腻的桥段,更不会让吴京在麦克风里对联合政府说那些胡言乱语。
 
我读了一遍《流浪地球》小说。小说跟电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故事。它们俩甚至是完全矛盾的。在小说里,人的情感被压缩到了极限。吴京根本不可能把儿子看得这么重要。而他要是在小说里对联合政府那么胡言乱言,很可能被当场击毙了。
 
按照刘慈欣的逻辑,吴京为了一个无法证明可行性的方案,毁灭掉太空间,毁灭掉人类文明的种子,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犯罪。
 
在电影里,吴京赌了一把,结果赌赢了。这是奇迹。好莱坞总是制造奇迹,但在真实的宇宙里没有那么多奇迹。如果吴京那么做了,真实的结局就是:地球毁灭了,太空站也毁灭了,人类的文明彻底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一切的一切都燃烧为灰烬,最终归于完全的空寂。
 
这才是真实的结局。
 
这才是刘慈欣的风格,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但是,我说他了不起,只是说他忠实于自己的逻辑,能够义无反顾的沿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并不是说他的想法就是正确的。事实上,刘慈欣的思路也有很大的问题。
 
在我看来,刘慈欣的有两个很显著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他写科幻,用的不是科学家思维,更多的是工程师思维。
 
他不是用科学家的眼光,而是用工程师的眼光来看待世界。
 
《流浪地球》里那种上万个巨大的发动机,就很有大刘的感觉。
第二个特点,就是刘慈欣对生存这个问题着了迷。
 
经过大饥荒的人,往往对粮食很着迷。罗素短期收养过两个爱沙尼亚小姑娘。这两个小姑娘刚刚经历过一次饥荒。她们俩住在罗素家里,天天为了土豆忙活,不光把罗素厨房里的土豆都搬来,白天还跑到邻居家地里去偷。姐姐下手,妹妹放哨。偷来的土豆都藏到床底下。
 
刘慈欣就像这两个土豆上的小姑娘。不过他惦记的不是土豆,而是生存。
 
他好像满脑子考虑的都是这个问题。
 
我看过一次他的节目,大刘跟江晓原一本正经地讨论:如果到了世界末日,只剩下他、江晓原和现场一位主持人美女,“我们三人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我们必须吃了她才能够生存下去,你吃吗?”
 
当然,大刘是要吃的。
 
 
但是这个选择很奇怪。全世界就剩下两男一女,还吃女的?这不是脑袋又毛病嘛?为了文明的延续,要吃肯定也是吃大刘啊。
 
肉还能多一点啊。
 
05
 
读过历史就知道,现代文明确实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我们很多细腻的人性,是建立这个奢侈品的基础上。面对生存危机,不少美好的人性是会被舍弃掉的。
 
但问题在于:我们并没有时时刻刻面临生存危机,就像我们没有时时刻刻面临饥荒一样。
 
如果让那两个爱沙尼亚小姑娘替全球人民当家作主,那肯定是以以粮为纲,以土豆为纲。一切东西都要为粮食让路!像罗素这种不会种地只会叨叨叨的哲学家,活着都是多余。
 
那么全球人民真的会粮食大丰收么?
 
不会的。
 
爱沙尼亚小姑娘的搞法到头来只会让经济崩溃,就算本来没有饥荒,也会人为制造出饥荒来。
 
同样,如果大家总是用生存的逻辑思考问题,觉得人性啊文明啊都要为生存让路,那么我们不仅会丧失人性,而且很可能本来还没有生存危机,也会人为制造出生存危机来的。
 
在《三体》里有个黑暗森林的理论。
 
很多文章都批判过这个理论,最近我就看过一篇布尔费墨的文章,长篇累牍地指责“黑暗森林”的逻辑错误。不客气地说,那篇文章简直是胡说八道,文不对题,连“人为什么有表情”都扯出来了。
 
很多人都不喜欢刘慈欣的理论,都试图驳倒他。他们拼命想证明刘慈欣的黑暗森林宇宙不可能存在,但在这一点上,他们是错的。
 
大刘在逻辑上是自洽的。
 
“黑暗森林”理论是可以成立的。
 
一个那样的宇宙是可能存在的。
 
但问题是,可能不代表必然。其他的宇宙同样是可能存在的。像银河帝国或者商贸宇宙联盟那样更善意的宇宙也一样也可以逻辑自洽。
 
一个复杂的东西可以向各个方向去演变,产生无数种演化结果,每种结果都是逻辑自洽的。
 
复杂系统很少只有一个稳定状态的。至于到底会收敛于哪个稳定态,就取决于当时当地的具体情况。
 
我觉得黑暗森林宇宙确实是一种可能出现的稳定态。但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稳定态。那在什么情况下宇宙会避开其他稳定态,走向黑暗森林这种稳定态呢?
 
可能有很多情况,但其中有一种情况就是:
 
这个宇宙出现了更多大刘式的生物。
 
06
 
《流浪地球》就是这样一个混合:大刘式的冷酷和功利,加上好莱坞的温情和奇迹。
 
作为一个读者,我更尊重刘慈欣的决绝。伟大的作品里都需要一种决绝,这种决绝无关对错,关键在于是否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
 
作为一个现实中的人,我害怕刘慈欣的这种决绝。
 
在我看来,这种决绝在关键时候也许能拯救一次世界,但是在这次拯救世界之前,它可能已经把世界摧毁了一百次。
 
反过来看,好莱坞式的温情和奇迹确实很烂俗。
 
但是我们不要轻易地去鄙视这种烂俗。在这种烂俗的背后,是文明已经攀爬到了某个高度,以至于大家把这些美好而奢侈的观念视为司空见惯的模式化烂俗,而不是当成直指人心的震撼。
 
如果我们真的生活在大刘的世界中,这种烂俗又该是何等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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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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