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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段写水浒传文章,读了金圣叹的批文,对这个人物有了点兴趣,今天就来说说他。
 
01
 
  以前我一直很讨厌金圣叹,觉得他做作得让人恶心。
 
  主要是他临死前的几个段子闹的。
 
  比如有个段子是这么说的:金圣叹因为“哭庙事件”被判处死刑,他被绑到刑场上的时候,儿子来看他,呜呜地哭。
 
  金圣叹:别哭,我出个上联,你来对个下联。我的上联是:莲(怜)子心中苦。
 
  儿子对不上来,还是哭。
 
  金圣叹长叹一声:傻孩子,下联是梨(离)儿腹内酸啊!
 
  然后就被砍头了。
 
  有人赞叹说:这个对联意味深长,“道尽了亲情的离别之苦,使人读后为之落泪。”
 
  我勒个大去。
 
  这意味深长个屁啊!这是中二病啊。
 
  自己要被砍头,全家被自己株连,要流放宁古塔。最后一面,生离死别,还忘不了耍小聪明,玩谐音梗,这种表演型人格太可怕了。不说全无心肝,至少也是天性浅薄到了惊人的地步。
 
  咪蒙当年写过一篇《好疼金圣叹》,里面就搜集了好多类似的段子。如果金圣叹真是像咪蒙说的那个样子,我真想踹他一脚。把人生活成了一个个段子,那是于谦他爹王老爷子的专利,现实中真要有这样的人,只会显得像个沙雕。
 
  当然,现实中的金圣叹不是这样的人。那些段子大部分都是清朝人瞎编出来的。
 
  金圣叹确实有点才子的毛病,但还没到这么麻木不仁的地步。
 
  现实比段子要卑琐得多,也残酷得多。
 
现在这成了金圣叹的标准画像,但我心目里的金圣叹不长这样
 
02
 
  金圣叹年轻的时候,确实是个中二青年,特别喜欢出风头,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人家知道自己是个才子。
 
  他青年时期的几个段子,经过考证,大致应该是真实的。
 
  比如说他考试的时候他确实说过怪话。
 
  金圣叹很早就中了秀才。秀才每年都有一次考试,不及格的要被刷下来,剥夺秀才称号。金圣叹在考试的时候搞过几次恶作剧。
 
  有一年,考官出了个题:如此则动心否乎?意思就是说,面对诱惑,君子该不该动心啊?
 
  金圣叹写: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一共39个动字。
 
  考官问为啥是39个动字啊?
 
  金圣叹回答说:孟子说了,四十而不动心,前三十九年肯定是动心的啊。
 
  当然就给刷下来了,剥夺了秀才身份。
 
  不要紧,没多久金圣叹又再次考中秀才,杀了回来。
 
  这样的恶搞还发生过好几次。每次都被刷下来,然后不多久又杀回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主要还是年轻人心性,想出风头,想当才子。
 
  金圣叹是苏州人。苏州有这个风气,喜欢捧才子。历史上的唐伯虎,祝枝山都是苏州人。在苏州,你不一定非要中举当官,做个才子就能活的很好。走到哪儿都有人捧,挣钱也容易。
 
  金圣叹本来就有才,当然也想当才子,想出名。秀才年终考试,考个第一名又能怎么样?最多说你是个学霸,并不会出名。写39个动,搞个恶作剧,就很容易出名。
 
  除了瞎填试卷以外,他还干过别的恶作剧,比如他扮过大仙。
 
  苏州有个人家特别倒霉,连着死了三口人。两个女儿,一个母亲,都死了。当爹的痛不欲生。金圣叹就跑过去,说自己大仙附体,能扶乩降神,把这三个死者的灵魂请下来。
 
  那就请呗。
 
  结果金圣叹的大仙把三个灵魂都请下来了。一个大仙,三个鬼,在人家院子里对诗。
 
  这些诗当然都是金圣叹提前写好的。不过真实挺不容易的,一个人去四个角儿,还要照顾剧情,还要合辙押韵。
 
  比如说这段:
 
  (大仙):灵辰敞新霁, 密壶升名香。(妈妈鬼):神风动瑶天。( 长女鬼):道气弥曲廊。( 妈妈鬼:) 憨燕惊我归,(小女鬼:) 疏花露我床……
 
  几个女鬼从走廊一路进来,叽叽嚓嚓,大仙还时不时插进来说几句宽心话。不是才子确实也照顾不过来。
 
  当爹的怎么想?
 
  当然是眼泪哗哗的,对金圣叹五体投地:小金,没事了带着大仙常来玩儿啊!
 
  就这么折腾了一两年。
 
  这一两年里头,金圣叹动不动就领着一个大仙三个鬼,跑人家家里对诗。对着对着还要自称自赞,大仙对女鬼说:哎呀,你这诗的水平我看比李商隐还强!
 
  折腾到最后,金圣叹实在累了,才宣布大仙回归仙府,再也不来对诗了。
 
  这个搞,金圣叹又图个什么呢?
 
  倒不一定是想骗人家钱。就跟在考卷上写39个动字一样,主要还是拿这事儿取乐,想逞才,也想出名。他也确实靠这事儿出了名,大家都说金圣叹能“灵魔附体”,不是一般人。
 
  才子啊。
 
03
 
  金圣叹评点《水浒传》以后,更出名了,成了大大的才子。
 
  评点的确实好。在他之前,还没有谁能把一本书评点地这么绘声绘色。金圣叹确实是才子。
 
  但是才子大多轻佻,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有时候就很轻佻。他抓住施耐庵的原文乱改,还非说自己这是“古本”。其实哪有什么古本?就是他自己一通乱改。改完了以后,还自己评。
 
  《围城》里头的李梅亭在得意之时,恨不得分个身子出来,拍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的!李梅亭没做到的事儿,金圣叹就做到了。他自己动手,以施耐庵的名义写了两首歪诗,然后再以金圣叹的身份点评:好诗!好诗!真大手笔!
 
  说实话有点不要脸。
 
  而且还喜欢踩同行。
 
  在金圣叹之前,李贽也点评过《水浒传》(一说是叶昼托名李贽),金圣叹抓住李贽,使劲猛踩。
 
  李贽说宋江是好人,金圣叹就非把宋江批的大奸大恶,一无是处,还说:只有傻叉才会觉得宋江是好人!
 
  宋江得了天书,李贽在那里称赞,金圣叹就说:这书明明是宋江自己瞎编的,只有傻叉才会觉得那是真的!
 
  但是到了一百单八将排名的石碑,李贽这回偏偏聪明了,说:定是宋江自己造的。金圣叹本来也想这么说,但被李贽抢在了头里,就翻过来说:这石碑就是剧情需要,非辨是真是假,那是傻叉行为!
 
  反正李贽你就是个傻叉,一举一动都是傻叉。
 
  总之,天底下只有金圣叹是大才子,其他人只有佩服倾倒的份儿。金圣叹顾影自怜,沾沾自喜,恨不得在屁股上刺上“才子”二字,在苏州城裸奔。
 
  他老了以后,回忆起当年的心态,也感叹说太轻狂了,觉得“自古至今,止我一人是大材”。
 
  不过也没什么,年轻人的中二病,再加上一点文人的自恋症。有青春做底子,倒也不觉得如何刺目。中年人的搔首弄姿让人恶心,年轻人好像就容易得到谅解。
 
  那个时候日子过的真是轻狂,也真是痛快。
 
  不光苏州城,整个江南都知道他是大才子。
 
  朋友给他三千两银子,说不要利息,你拿去投资,赚的都是你的,结果金圣叹转手全部花光,朋友要的时候,说替你花光了。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跟朋友喝酒,喝完了泛舟湖上。听见游船上有姑娘谈到《礼记》里的“雀入大水为蛤”,几个人大喊“我不懂你家的雀为什么要入到蚌里出水?”哄堂大笑。
 
  寻找人生中的快事,连找出三十三条“不亦快哉”,连私处长几个癞疮,用热水一泡,也算是不亦快哉。人生真是处处有乐趣。
 
  那真是金圣叹的黄金时代。他就像苏州城上飘荡的一只漂亮风筝,随风起伏,自由自在,底下的人只有仰望的份儿。
 
  金圣叹觉得:做个才子真TM的好!
 
  那个时候的金圣叹,非常的清高,可以说目空一切,觉得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他这样的才子,剩下的都是俗物。
 
  然后,一切忽然都变了。
 
  在金圣叹36岁的时候,明朝灭亡,世界一下子天翻地覆。
 
  世道乱哄哄的,才子也不那么值钱了。阔朋友都破产了,买书的也少了,大家对才子也不那么关心了。
 
  在35岁之前,金圣叹把一辈子快乐的事儿都做完了。现在,他迎来了中年危机。
 
04
 
  金圣叹对改朝换代倒没什么看法。
 
  王夫之、顾炎武这样的文人很激动,筹划反清复明,抵抗鞑子什么的。但那是严肃的知识分子,金圣叹不是那样的人。他就像胡兰成一样,就是纯粹的才子。在才子的心目中,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他人的死活也好,民族的危亡也好,才子并不太关心。
 
  整个世界都宠着他,那这个世界就是好的,不宠着他了,那世界就是坏的。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问题是现在这个世界不宠着他了。
 
  金圣叹牢骚越来越多,诗文里面动不动就抱怨穷,说老婆不懂事,跟自己吵架,孩子也吃不饱。
 
  他不再是那个潇洒的年轻才子,而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中年危机男。天天睡不着觉,替自己找出路,“夜中千思万算,左计不成,右计不就,耿耿不寐”。
 
  金圣叹说:才子有啥用?“哭杀天下才子也!”
 
  没事干,也找点东西来批注,比如杜甫的诗。
 
  杜甫有首《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里头有一句“晚节渐于诗律细”。金圣叹看见就骂,还骂的特激动:
 
  活到这把年纪,你混出什么名堂了?你说你混出什么名堂来了?孩子吃饱了么?媳妇还跟你吵架么?啥都没混出来,就知道吹牛逼:我诗律渐细了!诗律细了有个屁用!还不是自欺欺人,十足无赖!
 
  一顿骂把杜甫都骂懵圈了。
 
  其实这骂的哪里是杜甫,分明是金圣叹自己。
 
  所以说,才子也扛不住穷。
 
  什么精神叛逆,什么特立独行,都顾不上了。
 
  你现在让一个四十岁的失业男精神叛逆一把试试?他叛逆不起啊。
 
  金圣叹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他在文章里写道:老天啊,你为什么要生我?你既然生了我,为什么又不让我好好活着?我也没有求着你生我,你偏偏莫名其妙地生我。你这是缺德啊。
 
  中年金圣叹真是有点走投无路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皇上!顺治皇上!顺治皇上提到他了!
 
05
 
  有人从北京带回来一条消息,说顺治皇帝聊天的时候,提到了金圣叹,说看过他评点的《水浒传》,才气还是有的,不是一般人。
 
  金圣叹听了以后,高兴得哭了。
 
  他对着北边磕头,磕完头爬起来就开始写诗,一口气写了八首。
 
  在诗里头,金圣叹先是自豪:“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那么多好文章,有几个皇上点评过的?皇上就偏偏点评敝人的!那么请问,这是为什么?
 
  最后越想越多,到后来甚至想好了一旦皇上召见,怎么去北京,“一江春水好行船”,最好是二月份出发。对,就是二月份!
 
  到了北京,皇上要是让我当官,我该当什么官儿?当知府、县令什么的没意思,“不愿双牙鼓角喧,并辞百里簿书繁”,要当就当京官!对,当京官,天天见皇上!
 
  有的男生单身久了,坐公交车和女生碰一下胳膊,就能联想到跟人家生的小孩在哪儿上学,金圣叹就是这样,刚捕风捉影听来一句话,就连当什么官儿都想好了,这就是给自己加戏加的太多了。
 
  很失态啊,很失态啊。
 
  年轻的时候,那个连写39个动字的金圣叹哪里去了?
 
  那个敝屣功名、目无余子的金圣叹又到哪里去了?
 
  王小波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但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金圣叹年轻的时候也是那么想的,可后来才知道,一锤子下去,自己也就那样。
 
  很快,生活又给了他一锤。
 
  顺治皇帝刚夸完他,没几个月就驾崩了。八首诗白写了。
 
  上哪儿说理去?
 
06
 
  金圣叹也没比顺治活太久。很快,他就卷入了“哭庙案”。
 
  哭庙案怎么回事呢?简单来说,就是秀才们不满意当地的县令,跑到孔庙里头哭祭顺治皇帝,意思就是:先帝啊,您看看这个混蛋官儿啊!
 
  当时,秀才们并不觉得这件事很严重,因为在明朝,苏州就有这个传统。秀才们有了不满,经常会凑到孔庙里头哭诉,表示抗议。有点小出格,不算太出格。
 
  金圣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可问题是:时代变了。现在不是明朝,是清朝。
 
  哭庙的后果极其严重。
 
  一大群秀才被逮捕,其中就有金圣叹。
 
  抓进去就严刑拷打。金圣叹在堂上喊“先帝啊,先帝啊!”意思想说,我是先帝赏识过的人啊!
 
  主审管根本不理这茬,下令掌嘴二十。据说一边掌嘴,还一边问:你不是写了三十三个不亦快哉,现在这一嘴巴快哉不?这一嘴巴呢?!
 
  后来文章里头有好多段子,金圣叹怎么在最后一刻还调侃官府,还诙谐幽默,你想想怎么可能?被人侮辱践踏到这个地步,还诙谐,还幽默,那不是缺心眼么?
 
  拷打完了就押进监狱。根据《哭庙记略》里的记载,里面的情况惨不可言,犯人都用大锁链子捆着,“流汗积项成膏,腐肉满铁索”。
 
  没多久判决下来了,十八个人被砍头,其中就有金圣叹。而且不光本人砍头,全家都逮捕,流放到宁古塔。
 
  金圣叹临死前的段子很多,我前面说的“莲子心中苦”对联就是一个。除此之外还有好多,大家看看咪蒙那篇《好疼的金圣叹》里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比如说,金圣叹对刽子手说身上有银票,刽子手把他砍头以后,在金圣叹耳朵眼里掏出两个纸条,一个写着“好”,一个写着“疼”,连起来就是“好疼”。
 
  再比如说,金圣叹临死前写了个纸条,狱卒拿给当官的看,结果上面写着:“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金圣叹早就知道这个纸条会落到当官的时候,所以临死了还要跟人家开个伦理哏玩笑。
 
  这些事儿写的很热闹,但都是假的。金圣叹死了好多年以后,清朝人才编出来这些段子。
 
  真实情况残酷得多。
 
  “狱卒于狱中取出罪人,反接背插招旌,口塞栗木,挟走如飞。亲人观者稍近,则披甲者枪柄刀背乱打。俄尔炮声一震,一百二十一人皆毙死。披甲者乱驰,群官皆散。法场之上,惟血腥触鼻,身首异处而已。”
 
  金圣叹家人也被抓起来了,没几天就全家流放,岁数大点的带着枷,五六岁的被反扭着手,发往几千里外的宁古塔。
 
  金圣叹这个时候还要跟刽子手开玩笑?还想站当官的口头便宜?还想着玩谐音梗对对联?
 
  你当他是傻叉么?
 
  那后人为什么非要编这些段子呢?
 
  就是觉得好玩。
 
  我们觉得才子就该好玩。
 
  这么一好玩,好像世上的残酷也没那么残酷了。
 
  但金圣叹没那么好玩。他不是相声里的于谦他爹,为了逗大家乐什么都干得出来。金圣叹年少轻狂过,中年苦闷过,晚年惨痛过。他自恋,轻佻,但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叉。
 
  他是唐伯虎那样的才子,只是生在了错误的时代。
 
  我们把他涂成了个段子手的大花脸,说:这个人多任性,多有趣!
 
  他自己怎么说的呢:老天啊,你为什么要生我?我也没有求着你生我,你偏偏莫名其妙地生我。你为什么要生我?
 
  这才是真正的金圣叹。
 
  没那么好玩啊。
 
  这个世界也没那么好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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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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