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上一篇文章花木兰：两个小时，我看完了一场村庄械斗......里，我说看电影还是要相信群众，坚持独立思考容易上当。

当然，这是开玩笑。

那篇文章里最热门的一个评论是这么说的：

一句话总结豆瓣上的影评，高分的不一定好看，低分的一定很难看。

我觉得这句话不完全正确。有的电影在豆瓣上评分并不高，但我还是认为它们非常优秀。

就像我今天说的这个老电影《世界之战》。

它在豆瓣上的评分是6.6。

对于斯皮尔伯格导演的来说，这分是很低了。但是我觉得它真的是被低估了。

我总觉得，截止到目前为止，在所有外星人入侵题材的电影里，它是最好的一部。

对我来说，它远远超过了评分8.1分的《独立日》。

《独立日》在我眼里是个热闹而无聊的爆米花电影，看完了就拉倒了。可是我第一次看《世界之战》的时候，就被震撼到了，几乎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独立日》、《超级战舰》、《明日边缘》里的外星人入侵，差不多是同一个模式。敌人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但我们组织力量反击，最终英雄人物壮志凌云，勇探敌穴，战胜外星入侵者。

整个电影就像打了一场酷炫的电子游戏。

看这样的电影，你会把自己代入英雄人物，有一种爽爽的感觉。

可是《世界之战》不同。它描述的是最平常不过的小人物，完全就是浩劫中的蝼蚁：逃亡，挣扎，拼命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在最绝望的时候努力保持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可能是因为没法代入某位英雄，所以很多人不喜欢这个电影。但如果真有一场这样的浩劫，这部电影才更像我们的真实处境。

02

大部分人都有一种原始的恐惧感，害怕未知的黑暗力量，忽然颠覆自己熟悉的世界。

这是人类进化出来的一种心理本能。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电影讲外星人入侵？我觉得就是这种心理本能的隐喻。要说未知的黑暗力量，还有什么能比外星人更形象呢？这是营造噩梦气氛的最佳材料。

而《世界之战》在营造这种气氛上，绝对的优秀。

就像外星人的武器从地底下第一次露面的时候，它的造型是这样的：

就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如果从地下出现是一个酷炫的高科技飞船，我不会觉得吓人。因为那太陌生，太不可捉摸，视觉上也会显得太漂亮。

可《世界之战》里的外星武器偏偏是既恶意又粗陋，这反而更能激发出原始恐惧感。

它的整体外观是这样的：

一个怪异的大脑袋，三条又细又长的腿。

如果换成一个飞碟，在天上盘旋杀人，那就过于抽象。如果我做一场外星入侵的噩梦，我梦见的绝不会是《独立日》里那种漂亮的飞碟，而多半是类似这种粗陋野蛮的杀人机器。

电影的剧情并不复杂。

汤姆.克鲁斯扮演的主人公是个吊儿郎当的工人，和老婆离了婚，一儿一女也归老婆抚养。这次老婆有事，临时把孩子放在他这儿，又偏偏碰见了外星人入侵。

汤姆.克鲁斯只能带着两个孩子逃亡。

逃亡之旅很紧张。

汤姆.克鲁斯的汽车也被人抢了，而抢他汽车的人转眼也被枪杀。汤姆.克鲁斯他们只能步行，一步步地走到渡口，准备逃到河对岸去。

而渡口这一段，我觉得应该被列入电影史上的经典。

人们排成一眼看不到头的长龙，雪花纷飞，周围是渡口的灯火，远处是茫茫夜色。。

铁轨上，行驶着烈火熊熊的火车。

大家都安安静静地排队，等着上渡轮。维持秩序的士兵向大家保证，位置足够，不用惊慌。

然后，女孩发现了远处树林里的诡异。

树林有点古怪。

很多的鸟儿朝那里飞。

这时，一声凄厉的金属声响过，所有人都回过头来。

杀人机器出现了。

所有人都拼命往渡轮上跑，士兵们开始关上闸门。

汤姆.克鲁斯带着两个孩子，冲过了士兵的警戒线，闯上了轮船。而他的一个朋友，却连孩子一起都被拦了下来。

这条警戒线，就是生与死的一条界限。

所有上了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很快，水底就出现了外星杀人机器。

轮船倾覆，人群落水。

杀人机器又开始在水里捉人。

这一段，并没有血腥场面，但传达出的气氛却无比的惊恐紧张。

这段场景我看过好几遍，想搞明白为什么它让我格外紧张？

这跟情节节奏有关，但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光线。

《世界之战》整个色调都带有金属感，有种冷酷的色泽。你看我的贴图就知道，几乎每张贴图都像一份清冷的油画。在渡口这段，导演斯皮尔伯格又加了很多很多的强光，把这清冷衬托地格外刺目。

外面是黑夜，象征着心中的恐惧，而一束束强光则是注视这恐惧的眼。

斯皮尔伯格是光线的大师。

03

在外星人的武器刚刚钻出地面的时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镜头。

一座教堂被震裂了，尖顶坠落在地，摔成粉碎。

为什么是教堂？

这当然是一种隐喻。

如果真有外星人入侵地球，可以将我们这个种族斩尽诛绝，那么传统的信仰还有什么意义？

对于西方的基督徒来说，他们还怎么能够相信上帝的儿子为了救赎我们，而降临地球，牺牲自己？他们又如何相信灵魂的不灭，精神的永恒？

至少对西方文明来说，这种入侵会带来信仰的危机，甚至崩塌。

这是非常残酷的一个镜头，给我留下的印象相当深。

在电影里，汤姆.克鲁斯有信仰。

他的信仰就是让女儿活下去。

他本来没有太多父性，女儿也并不怎么信任他。她信任的反而是自己的哥哥。但是灾难唤醒了汤姆.克鲁斯的责任感。让女儿活下来，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他就是逃和躲。他不和外星人打。不光不打，他还亲手杀了一个要和外星人打仗的人。

那是一个壮汉。

汤姆.克鲁斯逃命的时候，这个壮汉把他们父女带到了自己的地下室。所以，他甚至可以说是汤姆.克鲁斯的救命恩人。

但是他情绪不稳定，有时候会大喊大叫，说要搞抵抗军，跟外星人打游击战。

汤姆.克鲁斯看他叫喊的太厉害，觉得会把外星人招来。他用一块布蒙上了女儿的眼睛，让她捂住耳朵。

然后，他走进房间，杀了那个人。

当然，汤姆.克鲁斯可能没有别的选择。但没有一个中国导演敢这么拍。在中国，这等于挑衅公众的价值观。

但在美国人的观念里，有“家庭至上”和“儿童至上”的倾向，所以斯皮尔伯格就这么拍了。

他拍得这么自然而然，甚至让我们脑子里的道德审查员轻轻滑过了这一幕。但如果停下来认真想想，就会有种战栗感。

但就算是斯皮尔伯格，也感到了畏怯。他想要描述灾难中，普通小人物的自保、挣扎和逃避。但是如果只表现这一面，可能又会显得宣扬屈从和逃避。

所以，他做了一种平衡。

汤姆.克鲁斯的儿子叫喊着要“fight back！”，坚持要参加军队。

但是真正动人的不是他要参军这件事，反而是那些军人的表情。

他们看着车外大喊大叫的男孩，稍微有点好奇，但更多的是淡漠，平静。

这些军车是朝着外星人开过去的。那边已经没有活人了。他们也会死，而且他们也知道自己会死。

但是他们平静地去了。

《独立日》里的战士，表情是激昂的，是亢奋的。可是这些士兵一点不激昂。他们就是平静地赴死。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幕特别动人。

这种淡漠平静的样子，真的是特别的勇敢。

我总觉得如果真有一天发生了灾难，那些拯救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也一定是这么平静地去的。

04

回头还说汤姆.克鲁斯父女。

女儿还是被抓走了。

汤姆.克鲁斯冲出了地下室，他看了外面恐怖的世界。

一个猩红的世界，一个被血浇灌，被外星红色植物覆盖的世界。

这个场景留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过了很久我还在脑海里想象这个图片。

它就像你在噩梦里会梦到的场景，让人绝望。看到恶魔，你可以战斗，看到怪物，你可以逃跑，可是看到整个大地都变得猩红，变得血腥，那就会让人绝望。

但是汤姆.克鲁斯还是救出了女儿。

那是他的信仰，让他在绝望中不至于崩溃的信仰。

我总觉得，如果没有女儿，他早死了。

从这里，电影开始急转直下。

没有大规模战斗，外星人自我崩溃了。它们没法适应地球的环境，对细菌和微生物也没有抵抗力。它们成批成批的灭绝了。

很多观众诟病的就是这一段，觉得这简直是瞎扯。

电影对结尾处理确实有问题：推进得太快了。

这个结尾跟《世界之战》的原著有关。威尔斯就是这么写的。但是威尔斯可以写，导演不能简单地这么演。它是可以逻辑自洽的，但是需要解释。

按照这个故事的逻辑，外星人虽然在很久以前，也许是几万年前，把武器埋到了地底下，但它们很可能并没有到过地球，而是用雷电的方式远程投放。

而且外星人的科技树明显点的有点歪。它们掌握了宇宙航行的能力，但武器并不显得超级厉害。它们的生物学甚至可能根本就没发展起来。这听上去有点牵强，但逻辑上至少是可以成立的。

《独立日》里头，人类电脑给外星人主机传输病毒，连逻辑上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观众看打游戏看high了，没去计较。

如果导演愿意，他是可以花费一些篇幅把这个故事勉强说圆的。但是斯皮尔伯格明显对此没有兴趣，从头到尾，他都不关心宏大叙事，他只关注于气氛，关注于人物的绝望挣扎。一旦这个目的达到，他就匆忙结束了故事。

但这也就成了电影的软肋。

05

但计算是这样，我还是坚持认为：这是一部不完美的杰作。

它的画面是一流的。

它的气氛渲染是一流的。

除了结尾部分，它的节奏感至少是亚一流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它清晰地讲述了一个充满绝望感的故事，让人在屏幕前体验到了梦里才能体验到的感受。

它不是恐怖片那种惊吓，电视机里忽然爬出来一个女鬼，把你吓尿了。看这部电影，你不会吓尿，但是会恐惧。

这种恐惧也不是《电锯惊魂》、《闪灵》里的那种惊恐。在那些电影里，虽然你被邪恶力量困住了，但是外面的世界毕竟平安无恙，你需要的是逃出去。

而《世界之战》里的恐惧是无处可逃的恐惧。

那是对未知的恐惧，对黑暗的恐惧，对天地崩塌的恐惧，那是看到世界颠覆却无能为力的恐惧。

然后它告诉你，不管你如何恐惧，也要带着你所爱的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