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杂感2020-押沙龙的财新博客-财新网

又到了年底，随便说感想吧。

01 疫情

今年的疫情让我有一种感觉：现代文明很娇嫩。

这些天我重读了《远方之镜》。那写中世纪欧洲的一本书，里面讲到了黑死病。黑死病主要有两种形式：腺鼠疫和肺鼠疫。一旦感染，前者死亡率是75%，后者是90%。这两种病混在一起，在几年之内杀死了欧洲差不多一半的人口。

但是，欧洲虽然死了一半的人，却没有出现社会崩溃。总的来说，政府还在运转，秩序还在维持，也没有席卷欧洲的大动乱。老百姓就这么忍下来了。

这在今天看来，几乎不可思议。

新冠跟黑死病比起来，死亡率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新冠发生在几百年前，很容易被日常的死亡稀释掉。人们可能根本察觉不到这次疾病大流行。

只有在今天，它才会成为惊天动地的大冲击。

我们的承受力好像变得脆弱了，文明变得娇嫩了。

而这是因为我们对生命的看法变了。

在整个人类历史上，生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宝贵。我们现在对此习以为常，但如果放到历史长河里看，这真的是非常非常奢侈的一件事。

02 奢侈

现代主流观点是男女平等、尊重同性恋、同情弱者、反对偏见、拒绝标签。不管我们是不是真能做到，但在价值观上很少有人否定这些观念。

这些观念都是文明带来的奢侈品。

无论是歧视、还是贴标签，都是人类进化出的生物本能。面对不可知的危险，求助于以往的偏见来给事物贴标签，能够提高存活下来的比例。一个张开胸怀拥抱一切的人会死得很快。

反对歧视，反对贴标签，是违反人类本能的。这是文明带给我们的奢侈品。很伟大，很美丽，但确实是奢侈品。只有在现代文明世界里，我们才能负担的起这么做的代价。

既然强者更有力量，那为什么要同情弱者？

既然主流更有势力，为什么要容忍异见？

既然男人肌肉更为发达，为什么要和女人平等？

这都不是人的本能，而是现代文明教给我们的事情。

这些观念在人类历史上的流行，不过短短的一瞬，它们都是相当奢侈的东西。文明一旦崩塌，这些观念就很容易被当成不值钱的压舱物，丢弃掉。

刘慈欣对这个问题就非常着迷。他好像不停地在思考一件事：如果文明这条船马上就要沉了，会把什么东西扔出去？

奢侈品都会被扔掉吧。

03 克制

文明本身是一种高度人为之物，是反熵的。在很多方面，它都违反人类的自然本能。它需要巨大的努力才能维持下去。

现代文明没有彻底崩塌过，但出现过几次大危机。这些危机几乎都可以看成人性本能对文明的反扑。

从历史上看，文明和野蛮之间相距并不遥远，中间往往只隔着一条红线。一旦越过红线，就很难回头。

为什么会越过这道红线？

可能因为仇恨。

可能因为执念。

也可能因为不知克制。

不知克制是最危险的，所有其他原因里，都多多少少混杂着这个因素。

最典型的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的起因就是大家对力量的使用缺乏敬畏，对时间缺乏耐心，对不惜代价中的代价缺乏认知，而对一时一地的损失看得又太重。巴尔干争端、塞尔维亚问题、奥匈皇储遇刺，这些事情在1914年好像是天大的事情，在1918年几乎无人能回忆得起来。

现在大家都很重视经济因素。其实，历史上天崩地裂的大危机，没有一次真的是因为经济问题导致的，因为用大动荡的方式解决经济问题，本身就是不经济的。

人类陷入灾难，总是有经济之外的原因。

04 蚂蚁

说到经济，回过头来看，以前流行的一些看法，现在看简直就像笑话。

比如说当年好多人都讨论过“中国经济发展不上去是不是儒家文明导致的？”，现在看完全是伪命题，人们纷纷又改口说东亚儒家文化有特殊的优势了。

再比如说，八十年代的时候日本经济模式被当成楷模，全世界都去取经，连终身雇佣制都成了闪光点。现在摇身一变，小甜甜变牛夫人，这些闪光点也都成了“日本经济的痼疾”。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时运好的时候，所有的缺点也都成了优点。时运坏的时候，所有的优点也都成了缺点，只是身处局中的人怎么能知道呢？

世界的发展就像一条巨大的曲线，人们就像在这条曲线上爬的蚂蚁。

05 冰山

今年看的书里，有两段情节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

第一段来自《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柳德米拉和她丈夫的故事。

我在以前的一篇文章里提到过，这里就不多说了。我需要这样的故事，它们让我对人类抱有更大的尊崇，更大的信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永远比其他类型的爱更加动人，因为所有的爱，都是这种爱的孩子。

还有一段情节我印象特别深，来自于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你们决不会这样》。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情节，主要就是主人公尼克做的梦。

尼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美国士兵，受到了战争创伤。他老做一个恶梦，这个恶梦里没有炮火连天，没有尸横遍野，就是一所黄漆矮屋，四周柳树环绕，旁边还有一条河。河岸非常低平，水上涨得异样辽阔，水面非常寂静。

那条河其实尼克去过好多次了，从没见到周围有这个屋子。可现在一到夜里，这所屋子、这条河就出现在眼前。尼克见了这屋子就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

海明威信奉写作的冰山理论，没写出来的东西永远比写出来的多。这个故事就是一座冰山，水面下有些可怕的东西。

我第一遍没看懂，也不觉得害怕。第二遍可能还是没看懂，但忽然就觉得害怕了。就像尼克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但是想到这个梦，就觉得可怕。

我以前的语文老师可能会说这篇文章写得好散啊。

但我不承认。

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