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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先秦诸子里,孟子脾气最大,有点像活在两千多年前的鲁迅。整本《孟子》,至少有一半篇幅是在跟人吵架,而且一吵架就喜欢骂街。所以王小波就感慨说,孔子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孟子却不像什么好人,一肚子邪火,所以他要是穿越到了春秋战国,也绝不和孟子握手。

其实话真也不能这么说。孟子确实比孔子脾气大,整个人就像一个被人使劲摇晃过的可乐罐子,一肚子气。但这不仅是个人性格问题,主要还是时代变了。孔子生活的时代还有一些基本的规则,贵族们还要些脸面,做事不至于太过分。可是到了孟子时代,秩序荡然无存,战争全面升级,一片赤裸裸的黑暗森林景象。就像孟子说的,“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面对这样的世界,他不应该愤怒吗?他的书里确实洋溢着怒火,但那团怒火背后是对铁血世界的拒斥。

孟子不光脾气大,而且面对权力也非常自尊骄傲。孔子见君主的时候,“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姿态放得很低。孟子对君主却保持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动不动就要指斥几句。比如他数落梁惠王的时候,说得就很难听。“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你这是领着野兽来吃人啊!在齐宣王面前,他也彻底否认对方有什么特殊性,君主怎么了?没人欠你什么。“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在先秦著作里,把话说的如此明白痛快的,恐怕也只有孟子一人了。

孔子敬畏权力,庄子躲避权力,韩非依恋权力,孟子却视权力者为可供训斥的小学生。当然,这跟当时的环境也有关系。战国前期,君权虽日趋恐怖但还多少相信知识的魔力。等到知识的魔力褪色,孟子的骄傲恐怕也就维持不下去了。但即便如此,孟子的这种气魄还是很让人佩服的。

所以,我并不同意王小波的说法。孟子并不是一肚子邪火的妄人。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他就像一把利剑,锋刃上闪耀着人的尊严。君王又如何?权力又如何?虽千万人,吾往矣!

02

但是有件事很奇怪。

孟子生活的时代充满了暴力,战争日趋残酷。野蛮善斗的秦国已经崛起,东方六国处在它的阴影之下,预示着一个更加黑暗的未来。但你翻看《孟子》的话,就会发现他虽然痛恨战争,痛恨残暴,但是他最大的假想敌却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墨子和杨朱。

孟子极其痛厌恶墨子和杨朱,“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所以,当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要“距杨、墨;放淫辞”,不让他们胡说八道,整个社会才会好起来。他甚至上纲上线,把对杨朱、墨子的态度作为判断一个人好坏的依据。什么是圣人之徒?谁反对杨朱墨翟,谁就是圣人之徒!

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杨朱、墨翟和孟子的观点,确实有很大差异。据孟子自己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自私透顶。按照现代学者的解释,这个总结可能有点曲解,实际上杨朱的说法可能是“拿天下的财富换我的一毛我也不换”。但即便杨朱真是主张“一毛不拔”,最多也只是自私冷漠,遇事不出头而已,离真正的邪恶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至于墨翟,他的理论主要是兼爱、非攻、尚同、崇鬼、薄葬那一套。孟子也承认墨翟“摩顶放踵利天下”,这么说应该是个好人。但是不然。孟子偏偏觉得墨翟很坏。比如墨子主张薄葬,孟子就觉得他不孝顺,没良心。墨子说兼爱,孟子更不赞成。他说你能把亲侄子跟大街上的陌生小孩一样爱吗?这不成了神经病了吗?这还有人味儿吗?禽兽呀。

孟子指责得确实有一定道理。“兼爱”的说法确实过于高调,不近人情,真正实行起来会破坏人伦。但问题是:这种说法即便不对,也只是不对而已。满世界都在“杀人盈城”、“杀人盈野”的时候,到底该不该薄葬,该不该兼爱,该不该拔一毛利天下,又是多要紧的争论呢?

实际上放在那个大环境下看,孟子和杨墨的主张也多有重合。比如他们都反对战争。杨朱主张“贵生”,当然不赞成打仗。而墨子更是把“非攻”放到理论的核心之处。他说:杀一人是不义,应该处死刑。那么杀十个人当然就是十个死罪,杀一百个人就是一百个死罪。打起仗来,“饥寒冻馁疾病,而转死沟壑中者,不可胜计也”,发动战争的人怎么就不是死罪呢?这和孟子的反战言论有什么区别呢?

无论是孟子,还是杨朱墨翟,他们都反对重赋厚敛,都反对奴役百姓,都反对穷奢极欲,都反对暴力泛滥。对当时的残酷暴虐,他们的基本态度是一致的。他们的不同,是在这个大前提之下的不同。

既然如此,孟子又何必把杨墨当成头号假想敌,把那点不同看得天样大呢?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偏执,动不动把观点歧异上升到原则高度。

外面虎狼成群的时候,非要固执地认定用弓箭还是用矛戈对付虎狼,是根本性的原则之争。跟这个相比,虎狼倒没那么可恨了。打个比方,这就像《笑傲江湖》里的华山派。一个说要练气,一个说要练剑,因为这个打得血头血脸,激情澎湃,"气剑不分,是禽兽也"。最后日月神教来了,把气宗剑宗一起捉了,挨个杀头。

这下好了,啥都没有了,也就不用分了。

03

在争论的过程中,孟子不由自主地夸大了对方的力量。他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不归杨,则归墨”,势力庞大得惊人。他还危言耸听地说,要是杨朱、墨翟他们的主张成功了,“人将相食”。

这就有点夸张了。钱穆就纳闷说,杨朱这个人几乎没有事迹可考,“先秦诸子无其徒,后世六家九流之说无其宗,《汉志》无其书,《人表》无其名”,怎么就“盈天下”了?但是孟子应该也不是完全的杜撰。推想起来,他说的应该是当时知识分子小圈子里的情形。知识分子张三觉得知识分子李四非常红,去哪儿都有人求签名,只手遮天,一言一行都影响力惊人。但实际上,出了那个小圈子,可能就没几个人知道李四了。但是在张三看来,李四已经“盈天下”,再让他放肆下去就要天下大乱了。

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幻觉嘛。

当时真正能够盈天下的力量是什么呢?就是以所谓“法家”。其实,到底存在不存在一个“法家”,还是颇有争议的。胡适就认为并没有一个叫做“法家“的知识分子群体。但是不管存在不存在这个群体,藏在“法家”这个词背后的力量,才能决定未来的方向。

跟法家比起来,杨墨跟孟子的那点差别就不叫事儿了。孟子和杨墨一样,都反对战争,但是法家认为国家存在的目的就是打仗;孟子和杨墨一样,都认为君王是为老百姓而存在的,但是法家认为老百姓应该为君王活着;孟子和杨墨一样,都相信仁义,但是法家认为仁义是世上最讨厌的事情,妨碍国家安定。孟子还天天高谈阔论,说杨墨要祸乱天下了,要领着大家吃人了,大家都要来反对杨墨呀!可在法家眼里,什么墨家、儒家,没什么区别,都是应该被铲除的蠹虫。

孟子知道这种潮流吗?其实应该也知道。孟子生活的时代,秦朝已经崛起,发动了军事竞赛,东方六国也被迫跟进,国家的野蛮化倾向已经相当明显。比如著名的伊阙之战就爆发在孟子晚年,秦国名将白起屠戮了魏韩的二十万大军,刷新了战争伤亡的规模。这是事情,孟子当然知道,但是他并没有重视,还是执拗地认为杨墨最可恶。

现代人很难搞明白孟子的想法,但让我猜测的话,这里应该有争夺知识分子圈话语权的成分,但最重要的因素还不是这个。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孟子压根就没重视法家。孟子没有意识到它代表一种新的恐怖力量,还是把它当成齐桓公、晋文公一类的事物,既不新鲜,也没什么理论高度,不如杨墨斗起来过瘾。

说到底,孟子对黑暗缺乏想象力。即将洪水滔天的时候,他还在悠然自得地反着杨墨,指责着兼爱是多么不近人情,薄葬是多么不孝顺,“为我”是多么自私可恶,仿佛这是天底下最有价值的争论,也是最迫在眉睫的危险。

结果是什么呢?

几十年后,秦始皇宣布“以吏为师”,把这帮吵来吵去的家伙一网打尽。杨墨流派固然消亡,孟子也没好到哪里去,用赵歧的话说,也是“党徒尽矣”。至于《孟子》这部著作,也消失了好几十年,直到汉朝废除“挟书律”,才再次浮出水面。如果当时有一点差错,这部书可能就彻底不见了。

在孟子对着杨墨骂大街的时候,恐怕是料不到这一步的。否则他也不会说出“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这样的胡话。李斯就距杨墨,他是圣人之徒吗?

他还烧你的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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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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