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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说说二战史上的一件怪事

01

二战到了尾声的时候,盟军相当担心敌人的民间抵抗。美国军方就警告过士兵:众所周知,德国人非常凶残!进入德国以后,那些普通德国老百姓都可能是敌人!他们随时可能抓住机会杀害你们!你们必须打起一百二十分的小心,时刻保持警惕!

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被纳粹占领的国家有很多地下反抗组织。南斯拉夫有游击队,波兰有家乡军,法国有抵抗运动,希腊有民族解放阵线,都搞得有声有色。这些国家的人民尚且如此,何况蛮勇好战的德国人呢?他们被希特勒洗脑了这么多年,为了第三帝国什么都肯牺牲,又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当顺民呢?

而且,纳粹高层也确实有这个打算。兵败前夕,他们启动了“狼人行动”,号召国民在敌后进行破坏暗杀。这不仅是军人的任务,也是每个德国公民的义务。按照戈培尔的说法:“在德国土地上的每个布尔什维克、每个英国人、每个美国人,都是格杀勿论的猎物。只要我们有机会,就要不顾个人安危、义无反顾地去消灭他们。”

“狼人行动”的标志

就像所有的小作文一样,戈培尔最后还用上了排比句:“仇恨是我们的祈祷,复仇是我们的呐喊!”

但是结果却出乎预料。德国根本没有任何民间抵抗。德国历史学家耶纳写的《狼性时代》里说:“无论在哪里,每当盟军占领了一片土地,那里就会一下子归于平静。前进的士兵简直不敢相信:即使在局势早就毫无希望的时候,这些德国人还在丧心病狂地背水一战,可是一旦投降,他们就就变成了最驯顺的羔羊。狂热主义似乎像蜕皮一样从他们身上消失了。”简单地说,德国人一下子从狼变成了羊。

大家要注意,这跟希特勒之死并没有直接关系,跟德国宣布投降也没有关系。在希特勒自杀前,情形就是如此。只要这个地方被占领了,当地人就会彻底蔫掉。没有游击队,没有地下运动,没有打黑枪的自由射手,什么都没有。就连德国战俘,也都是些规规矩矩的模范战俘。

至于大张旗鼓的“狼人行动”,根本就是个笑话。有几个“狼人”确实杀人了,不过杀的是德国人,而且是在盟军到来之前动的手。“狼人”怀疑这些人是德奸,就动手把他们处决了。至于盟军,根本没受到到影响。苏联和英国的数据不清楚,但美国是有统计的。他们在占领区的战斗伤亡是多少呢?不是一万,不是一千,甚至也不是一百,而是结结实实的零。

德国历史学家戈洛·曼写过一本很有名的《1789年后德国史》。他在书中说:“德国人真诚地愿意与胜利者合作,愿意执行他们的命令。盟军担心的狼人也好,游击队也好,根本没有任何出现的迹象。”《狼性时代》里则说:“德国人灵魂里的法西斯主义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路边站着的不是野兽,而是挥手致意的人们,他们从占领者手中接过巧克力,并为之感激涕零。他们一度以牺牲学龄儿童为代价的仇恨,难道是昙花一现的幻觉吗?”

这一切怎么解释呢?也许是战争打得太久,人们已经太过疲惫了?

确实,有很多人感觉疲惫了,恨不得战争尽快结束。但德国到处都有强硬分子。哪怕在被击溃的前一刻,他们还在顽强作战,还在杀戮战俘,还在起劲地枪毙身边的动摇分子,这些人为什么也变了呢?

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盟军对占领区相当宽厚,所以德国人没有抵抗。这个说法在西线也许说得通,但是在东线就不能成立。他们在俄国干了那么多的坏事,俄国人不可能对他们宽厚。公平地说,跟德国人在俄国的暴行比起来,俄国人还远远没有做到“对等报复”,但那也很够瞧的了。几百万德国人抛下一切,拼命往西跑,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是在东部,德国人也没有任何地下抵抗。

而且,他们立场转变得非常快。《德国人的战争》一书里,就提到了某个德国少女的惊诧。她对父母一辈的转变之快非常吃惊:“时间过得好快,起先他们都是纳粹分子,可是却忽然咒骂起了希特勒,原来是褐衫分子,现在忽然都变成了赤色分子。”

而且这个转变一直延续了下来,在整个苏东集团里,东德始终是对苏联最忠诚的一个国家。苏联和波兰、捷克、匈牙利、罗马尼亚的关系都出现过危机,但是东德就一直紧紧追随苏联。

当年要把生命奉献给元首的德国人哪里去了?那些高唱“德意志高于一切”的战士又到哪来去了呢?那些曾被他们打败的民族,都能够在逆境中坚持战斗,这些人怎么就不行呢?

难道他们当年的勇敢和忠诚都是装出来的吗?

02

日本的表现,和德国也相差无几。

在宣布投降前,日本人战斗起来简直像疯子一样。在硫磺岛上,他们一边喊着“班哉”,一边发起自杀冲锋的景象,把美国人都吓坏了。冲绳岛战役也同样骇人,那帮日本兵不光自杀,甚至还要杀掉稍显犹豫的同伴。美国人从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家伙。可是,日本人的转变甚至比德国人还快。

在九州岛的美军基地前,日本老百姓蜂拥而来。他们跟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打着手语比划,但是谁都看不懂对方的手势,双方只能呵呵傻笑。最后日本宪兵不得不出面把人群赶走。日本小朋友则很快就学会了“高夫米巧客力多(给我巧克力)“、”高夫米巧因加末(给我口香糖)”。可要知道,短短几天之前,他们还在咒骂“美畜”、“米夷”,要“一亿玉碎”,和他们拼到底呢。

没有游击战,没有地下抵抗组织,甚至连消极抵抗都没有。相反,美国人劈面迎来了日本官方设立的俱乐部,里面塞满了花姑娘,后来反倒是麦克阿瑟觉得不妥,勒令关闭了这些俱乐部。

知识阶层的转变同样速度惊人。日本教师本来还在歌颂皇军威武,现在急忙涂抹掉教科书上的碍眼字句,改而称赞美式民主。其转变之突兀,据说给很多日本小朋友造成了严重心理创伤,让他们多年后还生活在巨大的不信任中。

文艺界也急速跟上,比如日本的漫画家加藤悦郎不久前还在画痛骂“米夷”的宣传画。在宣传画里,罗斯福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野兽,一把日本刺刀扎在罗斯福的屁股上,画的标题是:“彼奴等的死,就是世界和平的诞生日!”现在他摇身一变,开始赞扬美国军队,说他们带来了解放,是“天降的礼物”。

“思想污染”忽然变成了“天降礼物”

几年后,驻日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被总统解职,《每日新闻》刊文称:“你看到窗外青青的小麦在风中颤动了吗?今年将会有个好收成。那是将军五年八个月辛劳的硕果,也是日本人民感恩的象征。”这并不是日本官方在谄媚,而是从上到下自发的崇敬。光在东京就有几十万民众给麦克阿瑟送行,好多人一脸泪水。有一个县的12万人还给他送了一样礼物,那是用八个月的时间绣成的麦克阿瑟像,每个人都在上面绣了一针。

《天龙八部》里,星宿派从赞美“星宿老仙”转为称颂“少林圣僧” ,其变化之快,也不过如此吧。那么,这帮人都是星宿派那样的伪君子吗?他们当年要“一亿玉碎”的口号都是假的吗?可那样一来,又怎么解释他们在战场上的狂热呢?

03

德国人和日本人的变化可以有很多解释,但在我看来,他们当初的狂热并非虚伪,后来的转变也不全是懦弱。说到底,他们只是服从惯了。

当时某些盟军的专家学者有种说法,认为德国就像是少年,或者说,“是白板一块”。它的人民已经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希特勒和戈培尔替他们思考了。而麦克阿瑟对日本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日本这个国家“就像个十二岁的孩子,充满了渴望停留在十二岁的国民。”

在文化心理方面,这些说法可能是错的。但在政治心理方面,恐怕确实如此。写下《罪孽的报应》一书的布鲁玛就断言:“在1945年,日本人在政治上就是群小毛孩,他们完全听从于一个由官僚和军官管理的国家,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看法。”德国人的情况也差不多,希特勒说什么,他们都照单全收,并不做判断。二战刚结束的时候,一位名叫伯利的英国教育专家就曾形容说,经过十几年(如果追溯到普鲁士时代的话,甚至可能更长)的改造,“德国人变得像绵羊一样,只会跟着领头羊走,没了自己的个性。”

倘若希特勒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那希特勒死了,怎么办?或者希特勒虽然活着,但是他的话已经传不到自己耳朵里了,又该怎么办?

一个合乎逻辑的答案就是,他们就听那个占据希特勒原来位置的人。

市政厅的喇叭本来传达的是希特勒的指令,让他们去为纳粹送死,他们就会去为纳粹送死;现在市政厅的喇叭传来的是盟军当局的指令,让他们去清除纳粹标志,他们就会去清除。重要的不是指令的内容,而是传达指令的那个喇叭在谁手里。

事实证明,最重要的是希特勒前面的那个喇叭

市政厅的喇叭本来传达的是希特勒的指令,让他们去为纳粹送死,他们就会去为纳粹送死;现在市政厅的喇叭传来的是盟军当局的指令,让他们去清除纳粹标志,他们就会去清除。重要的不是指令的内容,而是传达指令的那个喇叭在谁手里。

法国也好,波兰也好,南斯拉夫也好,希腊也好,它们的国家要么没这个意图,要么没这个能量,总之,它们还没能把国民训练成如此驯服。但也正因为这样,这些国民似乎保留下来独立判断(至少是部分独立判断)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是组织自发抵抗的基础。所以说,绝对的控制也蕴藏着某种风险,那就是一旦失控,它可能会碎得连渣子都没有。

这是因为文化的缘故吗?是民族性格的缘故吗?可能有点关系,但就像布鲁玛说的,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具体的政治安排”。现在人们就很难说德国人是一群政治上的小孩子了。

反过来看,英国人一直以自由精神自傲,相比之下,他们可能确实不太容易进入德国那种“政治安排”,但是如果因为种种历史机缘,他们误入其中,那么经过一段时间的规训后,他们的应激反应可能和1945年的德国人也差不太多。

04

德国人和日本人在战后那些日子里的说辞,也确实像孩子的口吻。大人有大人的秘密,对于这些秘密,孩子是不知道的。孩子是天真的,孩子是无知的,孩子是被大人监护的,所以孩子不需要对自己闯的祸负责。各个国家不都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吗?而很多德国人、日本人为自己辩护的口吻,也就像在援引未成年人保护法。

“这些事情我根本不知道。”
“我们都是受了希特勒的骗。”
“我只是接受命令。”
“上边告诉我这么做,我就这么做了。”
…….

这些话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但也确实坐实了自己类似儿童的身份,没有独立认知,没有成熟的人格,没有自己的道德判断。监护人让自己干什么,自己就干什么。出了事,找监护人去,跟我没关系。现在流行“巨婴”的说法,那么二战时期的德国、日本,就是两个庞大的“巨婴国”。别看它们军力强大,威风凛凛,但实际上国民们都以儿童自居。肉体上的极端勇敢,再配上精神上的极端懦弱。

儿童是天真的,但是这些巨婴们是天真的吗?恐怕这种天真里就有伪装的成分。日本普通老百姓不知道南京大屠杀、马尼拉大屠杀吗?也许他们不清楚明确的事件,但是他们的士兵在外面干了什么好事,他们模模糊糊还是知道的,否则听说美国兵要来的时候,日本人也不会吓成那个样子,连慰安所都要主动提前成立。

而且,在日本有很多朝鲜人、中国人的奴工营,不少日本平民都见到过他们凄惨的样子,但是他们并没有给予同情。在花冈町,奴工们逃跑的时候,当地老百姓甚至还帮忙捕捉,他们管这种捕捉叫“猎兔”。

至于德国人,他们不知道德国士兵在国外干的好事吗?他们不知道犹太人被集体灭绝吗?他们不知道自己国内关着几百万掠过来的奴工吗?战后,他们几乎都推说不知道,就像孩子不知道大人做了什么事一样。实际上,孩子们往往知道大人世界的很多秘密,只是装作不知道,这些德国人也同样如此。

《罪孽的报应》一书里有个很有意思的片段。一群德国人参观奥斯维辛集中营,一位波兰女导游用德语平静地向他们介绍集中营的情况,显得很职业化。他们从一幕惨像转到另一幕惨像,有位德国老太太忽然激动起来,她冲到导游跟前,抓住对方的胳膊,说:“请您务必理解,我们当时对此一无所知…..”

女导游看着老太太,平静而鄙夷地说:“抱歉,但是我确实不相信您,我真的没法相信。”

老太太坚持说:“但您务必要相信。务必。我们真的不知道…….”

这个场景相当有象征意义。作为个体,这个老太太很有可能确实不知道……至少不知道这些细节。但是,她不知道当时犹太人的处境吗?她不奇怪那些消失的犹太人去哪里了吗?而且——如果她知道了,她又会怎么样做呢?她会因此不再相信元首了吗?

在战争期间,柏林一度流传过一个民间笑话,历史上有三个伟大的化学家:耶稣把水变成了酒,戈林把黄油变成了大炮,希姆莱把犹太人变成了肥皂。十几岁的孩子踢完足球,洗澡的时候还会开玩笑说,这些肥皂里到底有多少犹太人。

既然这样,能说这个老太太“一无所知”吗?

哪怕他们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们还是会坚定地、勇敢地、不怕死地跟着喇叭走,一直走到喇叭后面换人为止。鸡来迎鸡,狗来迎狗。哪怕一路走过尸山血海,也是“我不知道。”“喇叭让我做的。”“都是喇叭的错。”“请您务必相信。务必。”

这里的潜台词就是:我不能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因为我是个孩子。请您务必把我当成孩子对待。务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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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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