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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前一段谈到苏州胡女士的时候,有网友问过我:如果你在现场会怎么做?

我说我不知道。不光我不知道,我觉得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可能以为自己知道,但实际上还是不知道。

也许有人说自己胆小惜命,在现场一定会跑。但实际到了现场,也有可能他心头热血一涌,就扑上去了。也许有人拍着胸脯说,换上自己也肯定冲上去救孩子。但是到了现场,看到明晃晃的刀,他可能脑子一片空白,转身就跑。

人在冷静的时候,可以设想很多场景,想象自己的反应。但真到了生死关头,这些事先的想象都没用。不到极端情况下,人不知道自己身体里到底藏着一个什么样的自我。

那个自我有多勇敢,或者多懦弱,自己在正常的时候是想象不出的。

02

我前一段读了本书《阿伦特与伯林》,里面就讲到了极端情况下的选择问题。

阿伦特和伯林都是犹太人,他们争论过二战期间犹太人的问题。阿伦特有英雄主义情结。她说二战时候的犹太首领太过懦弱,他们为什么不英勇殉难,而要选择合作?当然,他们没有反抗的可能性,但是他们至少可以选择“不作为”吧?他们为什么要去帮着维持秩序,为什么参与对犹太区的管理?他们完全可以选择光荣的死亡,而不是懦弱的灭绝。

伯林反对这种说法。

他说我们这些正常环境下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些人的处境,所以我们的道德评价是失效的。“他们被迫在我们无法重现的情况下做出可怕的决定,我不想妄加评判,因为我不在那里。”

阿伦特和伯林谁说得对?我不知道。

那么如果他们真的“在那里”,阿伦特会选择光荣的死亡,而伯林会选择懦弱的合作?当然从性格看,有这个可能,但我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就像伯林说的,那个情况“无法重现”。

03

这一阵,我还读了另一本书,韩江的《少年来了》。这两年读的书里,这本书对我的震动最大。这种震动不是文学上,而是生理上的,读着读着,不由自主地眼泪就会涌出来。难以遏制。

《少年来了》也牵涉到选择的问题。

面对眼前活生生倒下去的躯体,人无法思考,甚至无法真正的呼吸,一切反应都是凭着本能。愤怒的本能,恐惧的本能,理想主义的本能,生物的本能。谁也说不清在关键时刻,那种本能会占上风。

理想主义是强大的,尤其在特定的时刻。就像书里一个人物说的:

那是种自己已经成为完全纯净善良之存在的强烈感觉,仿佛有一颗名为良心的耀眼无暇宝石,钻进了我的额头,瞬间散发出光辉一样。那天选择留下来的少年,应该都曾经历过现实的感觉,就算那颗良心宝石会换来死亡也在所不惜。——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把握了,那些少年真的是对死亡有所了解,才做了那样的选择吗?

那些少年用了高音喇叭呼吁大家前来,但是大家没有来。没有来也许是对的,来了也没有用。但是身处局中,并没有人知道有用没用。只是有些人来了,有些人没来。别人能评判吗?能说那些少年做出了“好”的选择,而那些人做了“不好”的选择吗?

按照阿伦特的说法,是的。

按照伯林的说法,不是的。

也许,只是那些人对死亡有更多的了解。

04

书中的少年也曾有过幻想:

我认为自己可能会死,但也说不定能活下来,这样的话一辈子就可以昂首阔步,活得自信。

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很多人死掉了,而活下来的人也并没有一辈子昂首阔步,活得自信。他们被殴打,被欺凌,“肮脏发臭,伤口溃烂,像野兽一样饥肠辘辘”。而未来的日子也充满艰辛,有人自杀,有人酗酒,有人进了精神病院,还有更多人就像额头被打上记号的该隐一样,在社会上格格不入,成为失意的边缘者。

这可能才是大概率的现实。勇敢者就是比懦弱者更容易死亡,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就是容易被牺牲,愿意为理想付出代价的人就是会付出代价。

光荣是短暂的,补偿是罕见的,而人说到底是脆弱的。

书里有一段话说到了玻璃:

玻璃是脆弱而透明的,那就是玻璃的本质。以前我们以为自己有着牢不可破的玻璃,我们甚至从没有怀疑过那玻璃是什么材质,就是个透明坚硬的真品。而我们在破碎的那一刻,展现了我们其实是有灵魂的,这也证明了我们的确是用玻璃做成的人。

05

那么为什么还会有人热血上涌?还会有人会为了那个叫做良心的东西去受苦,去牺牲,去死?为什么又会有人像胡女士那样,面对刀,还是冲了上去?也许是对苦难不够了解,对死亡不够了解。但我想,即便他们真的充分了解了,还是说会有人那么去做。人不到那个时刻,就无法知道自己心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为什么?

人类进化为什么没有淘汰掉这种反熵的基因?人类进化为什么没有淘汰掉这种自毁的基因?身为脆弱的玻璃之躯,却幻想自己有坚硬的宝石之心,这不是奇怪的谜团吗?

也许就像伯林说的,对于处于极端情况下的人,我们无法评价,只能沉默,无可言说的沉默。

06

这本书不太好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么还是从书里援引一段吧,那是一段诗,是尘间玻璃给破碎玻璃的祭祷:

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

这让我的人生成了一场葬礼。

到处都亮起了寺院的灯火。

灯火在春天盛开的花朵里,

在雪花里,

在日复一日的黑夜里,

在那些你用饮料空瓶插着蜡烛的火苗里。

或者真的像韩江说的,人是有灵魂的,只有在玻璃破碎之后,才能看到它飞腾的形状。在花朵里看到它的形状,在雪花里看到它的形状,在蜡烛的火苗里看到它的形状。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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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篇文章 32秒前更新

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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