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太沉重的话题了,最近重读了莫泊桑的一些短篇小说,今天就聊聊莫泊桑。
01
关于莫泊桑,先说说他生活里的几件事:
1、他在海军部当小职员的时候,和几个伙伴成立了一个极其YD的会社。他们划船,纵酒,分享女人。有位不起眼的同事也想加入,莫泊桑不喜欢这个人,就独出心裁发明了入会仪式,先是用下流手法摆布这个人,然后把一个尺子塞进他下体。(反正龚古尔是这么说的)几天之后,这个倒霉蛋死在了办公室里。海军部有人怀疑这件事跟“入会仪式”有关,莫泊桑给伙伴们写信说:“特大消息!!!B号呆瓜死了!!!…..有人声称是我们迫害导致的,我对他说,滚你的!......他身体居然差成这样!”
2、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他染上了梅毒。他的弟弟也有梅毒,所以有人说也许是家族遗传的。但不管怎么说,这没有妨碍他在那方面过一种极其活跃的生活,而且经常和多人开party。有人估算,他一生与三百多人有染,不清楚他把病毒传染给了多少人。几乎可以肯定,莫泊桑不是单纯的好色,而是一种上瘾似的心理疾病。在大约三十岁的时候,病毒开始发作。他一边继续保持活跃的私生活,一边靠吸食乙醚止痛。大约四十岁的时候,病毒逐渐侵蚀他的大脑。莫泊桑死得极其痛苦,尝试了开枪自杀,也尝试了割喉自杀,最后被送入精神病院,死在了那里。
3、莫泊桑对母亲极好,对弟弟也很好,对恩师福楼拜也很好。但除此之外,他就是个相当冷血凉薄之人。用传记作家特罗亚的话来说:“除了那几个让他使用麻醉品的女人之外,他谁都不喜欢。”他有三个私生子,平时也补贴供养他们,但是在遗嘱里并没有承认他们的存在,更没有留给他们一分钱。
跟我们想象的伟大作家不太一样,是吧?
02
莫泊桑一生写了几百个短篇小说,经常出现下列主题:
悭吝的农民、自私的小老板、虚伪的小市民、毫无心肝的贵族、贪婪的遗产继承人、戴绿帽子的丈夫、被遗弃的私生子,还有善良的妓女。
莫泊桑特别喜欢妓女,他也非常熟悉这个群体,他笔下的妓女几乎个个都是好人,就算不好,至少也有人情味。
莫泊桑并不相信爱情。他也写过赞美爱情的小说,比如《幸福》就描写了一个“有情饮水饱”式的爱情,但是人物写的很虚,模模糊糊像个符号。但是他一旦写到彼此背叛的情侣,就能写得活灵活现。他有点相信爱国主义,主要是因为年轻时受到了普法战争的刺激。不过莫泊桑的爱国主义主要体现在恨普鲁士人,除此之外他很少想到这个话题了。
他年轻时候赶时髦,歌颂过底层人的善良,比如《西蒙的爸爸》就是一个例子。但是他骨子里并不相信世上有大好人,尤其不相信穷人里有大好人,因为他童年时候在诺曼底乡下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好人。
所以,莫泊桑笔下的穷人大部分都小气、贪心、爱算计、感情麻木。他们会把收麦子看的比母亲的生死更重要(《魔鬼》),他们为了省下几个法郎会把家里的小狗扔进坑里饿死,(《皮埃罗》)他们会抓住机会讹诈别人,他们会虐待乞丐(《一个乞丐》),等等等等。
教科书上一提到经典作家,都会说他们“批判了腐朽的社会,赞美了底层的劳动人民”,可是从莫泊桑身上,真是看不出他想赞美底层人民。这一点他和契诃夫、欧亨利他们不一样。
欧亨利是真心赞美小人物,深信穷人内心深处蕴藏着美德;契诃夫对底层人物的道德水准比较悲观,但是他对此极其焦虑,忧心忡忡,认为这是社会造成的,必须加以改变。而莫泊桑对此无动于衷。他不觉得这是什么社会问题,就算是社会问题,他也没什么兴趣。莫泊桑没有多少社会责任心,他把这些事情当八卦看,当奇闻轶事看,当人性标本看,充满了好奇,但毫无焦虑和愤怒。
这一点他有点像毛姆。毛姆看世界的眼光差不多也是这样。毛姆写过一篇论莫泊桑的文章,他说,“莫泊桑小说人物身上,最强烈的人类情感也许就是贪心。莫泊桑虽对它表示厌恶,但心底里却是暗暗同情的。他有点庸俗。”这话有点刻薄,但大致不差。不过如果把“贪心”改成“势利”,那也完全可以用在毛姆自己身上。毛姆特别喜欢描写人们的势利,表示厌恶,但心底里也是暗暗同情的。
毛姆
莫泊桑和毛姆大致属于同一类型的作家,他们对人性估计不高,但也不因为苦恼。他们大部分作品都给人一种“人嘛,不就那么回事”的感觉。在很大程度上,这正是他们小说的魅力所在。读他们的小说,读者感到轻松有趣,没有心理负担,而且很容易获得潜在的优越感。
03
莫泊桑写过一篇小说《珠宝》,主人公是个戴绿帽子的丈夫。他的薪水只有每年三千五百法郎,却过得非常舒适,一点没有拮据的感觉。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单纯地认为是太太持家有方。等太太去世后,他按照原来的方式去生活,却很快把钱花光了。他没有办法,就把太太生前买的一些假珠宝拿去典当,可是随便一件就值上万法郎!
他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他伤心地躺在了床上,神经错乱了一个晚上,呜呜咽咽地哭。等到第二天早上,他在街上走着走着,却不由自主地开心起来。他跑到当铺把珠宝卖了十九万六千法郎,然后直奔大饭店,给自己开了一瓶香槟。他还忍不住心头的喜悦,跟陌生人攀谈,说自己刚继承了四十万法郎(!)的遗产。他也知道这么说不太得体,但不说就心里痒痒。
这当然是毛姆说的“贪心”,莫泊桑对此当然是批评的,如果这篇文章让语文老师分析的话,肯定是“批判了资产阶级金钱至上的腐朽堕落”,但实际上,莫泊桑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浅薄滑稽,但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如果这个人愤怒地把珠宝扔进塞纳河,莫泊桑反而会觉得这个人脑子有毛病。莫泊桑写了上千个人物,其中没有一个能干出这种事儿的。
如果契诃夫接手这篇文章,那肯定不一样。他会花上个十几页描写主人公躺在床上的思想活动,对爱情的怀疑,对生活的苦闷,对眼前一切是否坚实存在的考问……写到最后大家可能都忘了这一大笔钱怎么处理了。但那是俄国人的作风,莫泊桑绝不会忘了十九万六千法郎——哪怕是虚构出来的十九万六千法郎。
毛姆也绝对不会忘。
03
在国内,莫泊桑最有名的小说是《项链》,因为被收进了语文课本,所以大家都很熟悉。玛蒂尔达出于虚荣心,借了一条钻石项链参加舞会,结果弄丢了。她凑了三万五千法郎买了条一模一样的项链还了回去,然后两口子用十年的时间辛辛苦苦地工作,才还清了这笔钱。最后朋友却告诉她,那条项链是假的,只值五百法郎。
莫泊桑就像一切节俭的小说家一样,经常反复写同一个主题。他写的《骑马》就和《项链》的主题很接近。主人公也是出于虚荣(里面关于虚荣心的描写,都和《项链》非常相像),租了一匹马去骑,结果由于不熟练,撞倒了一个老女佣。莫泊桑笔下的老年穷苦人大多都是贪心狡诈的,这个也不例外。她讹上了主人公,明明身体一点事都没有,还非躺在床上大吃大喝,红光满脸,就是不肯下地。主人公只好承担起养她的任务,生活变得一塌糊涂。
这两篇比较起来,当然是《项链》写的更好,里面不经意地闪现出一些人性美好的地方,比如玛蒂尔达的老公就表现得很出色,她的闺蜜也很仗义,并没有昧下这个项链,老老实实地告诉她那是条假项链。但是它的主题到底是什么?
主题其实很简单:虚荣会招来厄运。
就跟《骑马》一样,它表达的主要就是这么个主题。传统课本分析里,对此的说法是正确的。而且这种灾难主要和钱有关。莫泊桑小说里核心内容就是钱,其次是性。幻想体验高阶层的生活,很容易带来经济上的灾难。莫泊桑对此提出了预警。
毕飞宇老师分析《项链》里的时候,挖掘出很多微言大义。他说《项链》体现出的是“对契约精神的无限忠诚”。契约精神也是法国的集体无意识,莫泊桑本人毫无意识地描写出来了,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伟大。
这么说确实很有意思,但并不符合事实。莫泊桑写过很多践踏“契约精神”的故事。比如在《魔鬼》里,拉贝大妈和农民达成了一个协议,帮助他照顾垂死的母亲,代价是六个法郎。但是为了省时间,拉贝大妈本该好好照顾老太太,但是为了缩短服务时间,她故意把老太太活活吓死了。很难说这是“对契约精神的无限忠诚”,也很难说这种忠诚已经成了法国国民的集体无意识。
莫泊桑批判拉贝大妈的贪婪了吗?莫泊桑批判玛蒂尔达的虚荣了吗?也许批判了,但这肯定不是他创作的动机。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莫泊桑没有做道德说教的习惯,“虚荣可能会招来厄运”,不错。那滥交还会招来梅毒呢,莫泊桑也没有停止滥交啊。莫泊桑在《项链》、《骑马》这样的小说里,表达的与其是道德说教,不如说是生活经验,就像教导现在年轻人不要接付朋友的宾利一样,一旦撞了你赔不起。
就跟毛姆一样,莫泊桑在道德上非常模糊。说他是道德黑洞也许有点夸张,但他确实对道德问题不感兴趣。他喜欢万花筒的世界,但不喜欢考问它的意义与是非。从文字里就能看出来,他并不讨厌那个可怕的拉贝大妈,甚至觉得这个人能想出这样的鬼点子,真是蛮有意思。
04
说到这里,我还想说说一篇莫泊桑的小说《在乡下》。
在某个乡下,有两户贫穷的人家,各有四个孩子。养孩子跟养鹅似的,给点饲料,给个睡觉的地方,孩子自己就顺风长。两个当妈的勉强都从孩子堆里认出自己家的孩子,当爹的则完全认不清。
后来有天来了一对很有钱的夫妇,他们没有孩子,这次到乡下玩耍,忽然动了念头,想领养一个。他们先找一户人家商量,要领走他们的小儿子夏洛。有钱的夫妻给出了一大堆条件,答应以后给孩子继承权,还给这对父母每月一百法郎。可是夏洛的家人不为所动,大喊大叫把他们赶了出去。
有钱的夫妻就去了另一家。那一家把价格到一个月一百二十法郎,然后让他们把小儿子领走了。靠着每月一百二十法郎,这家人过上了宽裕的生活。也就是从这天开始,夏洛的妈妈天天在村子里指桑骂槐:
“哈,我们穷,我们没钱,可是我们不卖自己的孩子!”
村民们都很敬重她:“那个条件很诱人,一个月一百法郎!她确实是个好母亲!”
过了很多年,孩子像鹅一样长大了。夏洛的一个哥哥参军了,另一个哥哥死了,只剩下夏洛累死累活地养活年老的父母,生活艰苦而粗糙。有一天,那对有钱的夫妻带着孩子探望原生父母来了。小伙子已经变成了年轻绅士,挂着金表链,坐在华美的车子上,举动彬彬有礼。
晚上,夏洛崩溃了。他冲父母说:“你们是傻瓜,才让他们领走了那个小子!”
父母委屈地说:“难道我们没有卖掉你,反而有错了吗?”
夏洛肺都要气炸了。他当天晚上就离家出走了。夏洛拉开门的时候,对面家里正一片喧哗,庆祝儿子的拜访。夏洛跺了跺脚,扭头冲父母大喊道:“土包子!”
然后就消失在夜色里了。
这真是很古怪的小说。它到底在说什么?说穷父母应该卖孩子?这不违反人伦道德吗?莫泊桑这样的经典作家肯定有什么深意吧?或者是想讨论道德上的两难?我搜过不少《在乡下》分析文章,大多说的不着边际,充满鸡汤味儿,什么两家最终都不幸福呀,什么养育孩子要培养爱心呀,完全文不对题。我只在国外网站见过一篇文章,说得最老实:莫泊桑是个愤世嫉俗、非常功利、非常现实的作家,他觉得夏洛的父母不卖孩子,太蠢了。
思来想去,我觉得这个说法最接近真相。
在莫泊桑看来,这里没有什么道德两难。夏洛的父母当然应该把孩子送掉,每个月赚上120法郎。这样孩子也能过上好日子,他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至于什么亲情损失,莫泊桑认为那是无稽之谈。人的生活贫穷粗粝到一定程度,都会导致动物化。父母子女之间的爱也就很稀薄了,他在文中特意描写了这些家庭的内部关系,“当妈的勉强都从孩子堆里认出自己家的孩子,当爹的则完全认不清”,这个时候有多少不可损失的亲情呢?夏洛一家根本不是舍不的孩子,开始的时候是要面子加糊涂,后来就是羡慕嫉妒恨。总之,夏洛的父母是一对蠢货。反观另一家,人家至少知道自己图什么。
这当然是让正常人难以接受的论调,违背大多数人的道德常识。正常作家都不会这么写。
还是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换上契诃夫写这篇文章,他会怎么处理呢?我觉得他多半会让这两家都陷入巨大的精神苦闷里,被送走的孩子也会必会经历一番心路挣扎,绝不会这么顺顺当当地衣锦还乡。如果换上欧亨利呢?他也许会在结尾揭示一个惊人秘密,原来夏洛才是那对有钱夫妻走失多年的亲生儿子!或者孩子刚被卖掉,当地就挖出了数量惊人的石油,家长们成了亿万富翁。
欧亨利
可是莫泊桑没有。他不相信什么甜蜜蜜的巧合,也没有什么道德考问。他考虑问题极其现实,虽然他自己特别喜欢讽刺小市民,但是他的价值观本身就是小市民式的:重视实际,重视钱财,重视生活的舒适,对道德采取一种非常灵活的态度。
05
这和我们习以为常的“批判腐朽社会,赞美高尚情操”的莫泊桑形象相去甚远。但是莫泊桑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就是并不伪装,他怎么看的,怎么想的,就会忠实的表达出来。
一般来说,大家对所谓“三大短篇小说家”(这个说法绝不准确)的水平是怎么排序的: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
这个排序当然是对的。
道德伦理的考问给了作家深度,没有这种考问,小说就会流于表面。所以即便不考虑技巧,只说这一点,契诃夫就远远超出莫泊桑。但是莫泊桑虽然没有道德伦理上的考问,但他有足够的诚实和敏锐,没有那么虚假的婆婆妈妈,更没有那么多靠巧合凑出来的圆满道德。所以,他又远远高于欧亨利。
说到底,莫泊桑是毛姆式的作家,没有毛姆那么细腻精巧,但是比毛姆更加冷漠黑暗。但是这类作家往往写的特别迷人,以至于你不知不觉忘掉他们文字里的那份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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