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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钟了,诺亚山庄的俱乐部又喧闹起来了。


白泽餐厅位于山庄的中心,是整个诺亚山庄最大的聚会中心。餐厅旁边有巨大的礼堂,还有舞厅。至于左侧那座用赭石搭建的俱乐部,更可以说是山庄的核心沙龙。


陆隐吃完饭以后,没有回家。他有件事有处理,就走进俱乐部,从自动售卖机那儿拿了扎啤酒。陆隐朝四周张望了一阵。有个高个子男人走过他身边,似乎在朝他说什么,但是他只能听到一阵低沉的嗡嗡嗡声音。他好像认识这个人,但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不过就算想起来也没什么用,这个人已经算是完蛋了。他朝这个男人同情地点了点头,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找到了好朋友林立。林立是个软件工程师,陆隐觉得他很聪明,但又没有聪明到他自己以为的程度。·在俱乐部里,林立是个风头人物,不管走到哪儿都是焦点,因为他口才很好,又喜欢会说一些带点刺激性的内容,尤其是他兴奋的时候。


现在他就有点兴奋,正在那儿大声地说:“要我说,咱们读的那些小册子都是一堆狗屎,里面净是一些胡说八道,就像说第一天佑出生的时候,房顶有发光的白云,拜托,这怎么可能?大气层给大人物单独发一朵云,里面还装个灯泡?……”林立说话的时候,眼神里有种跳动的火焰,似乎在向谁挑衅一样。他身边围着一二十个人,都很有兴趣地听着。这种话题总是能引起大家的兴趣,让大家有点轻微的不安,而这种不安又给人刺激感。


陆隐挤过人群,凑到林立旁边:“有话要跟你说。”说着把林立拉到一张桌子旁坐下。


人群慢慢散开了,又去寻找一个新的有趣人物。



他们桌子上方挂着一张“天佑者”画像。在以前,大家都要向画像致意后才会落座。没有明确规定,只是一条不成文的惯例。但是最近这些年,这么做的人越来越少了。谁要是这么干,在俱乐部甚至会引起大家的好奇,觉得这个人是个过时的老古板。陆隐他们也没有致意。


陆隐忽然拽过林立的胳膊,盯着他的手腕。他手腕上有天网印记,那里的皮肤有种诡异的绿色,跳动着几排数字。陆隐只注意最下面的那个数字:3.8.


诺亚山庄的每个人都有天网印记。陆隐最下方的那个数字目前是6.7 。 3.8确实偏低,但还没有低到非常危险的地步。不过话说话来,也没谁真知道低到什么程度才算真危险。家只能靠猜。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数不能掉到0 。掉到0就会启动卡蒂。


陆隐摇了摇头:“太低了,你太喜欢胡说八道了。”


“你想的太多了,”林立有点不耐烦,“你根本不了解现在的诺亚世界。我说的那些话完全没关系,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一点没降低我的分。我一个月前是3.8,现在还是3.8”。


“可还是不及格。”


“不要总是老脑筋。现在人们更追求个性,时代在变化。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以前大家听了都会躲着走。可现在你看,他们围过来听。人们喜欢低分状态,低分让人有种低空飞行,机翼轻掠大地的自由感。要是换成一个9分的人站在那里发言,你想会不会挨骂?”林立这番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听一些轻微挑衅的言论,前一段有人发明一个词,说这叫是“轻触主义”。


林立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时代不同了。”


陆隐指着他的手腕:“如果真的不同了,你手腕上为什么还有这个东西?”


林立哈哈大笑:“你说的也不错!不过它确实在变化,而且我们在推动它变化。你以为我没考虑过风险么?我是个软件工程师,我从专业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相信这个评分机制是个复杂的算法。但是不管怎么复杂,它的基础算法还是根据整个山庄的综合值加权打分,也就是说,如果大家都谨言慎行,还是会有低分。大家都放胆直言,也还是会有高分。所以每一次轻触都是在抬高这个系统的评分底线。”


林立喝了口酒,说:“勇气带来变化。”


陆隐觉得林立说的也许是对的,不过只是也许,因为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是猜测。即便再合理的猜测,终究也只是猜测。也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系统没有那么理性。陆隐就觉得它可能是随机的,至少带有偶然性。林立还是在玩火。不过他也明白,林立喜欢这种状态,他好像对此上瘾,他喜欢引人注目,也喜欢自己赋予自己某种使命感,而且他总是把自己想的太聪明,能看透幕后的东西。


陆隐觉得自己说服不了林立,只好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小心点。”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启动了卡蒂,也没什么大不了,又不会死人。还是我说的那句话,时代变了。”



陆隐放弃了这个话题:“算了,说点别的吧。我有事儿找你。”


“什么事儿?”


陆隐往四周看了看,没有人注意他们俩。大家都在热烈地聊着天,只有画像上的“天佑者”在默默看着他们。陆隐把脑子里的思路整理了一下,才开口说话:


“你知道,我一直在山庄的图书档案室工作。最近我整理了一批老旧文档……”他停住不说了,有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错的,今天他根本不该找林立谈这个。他脑子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轻轻地警告他。陆隐犹豫了起来。


“然后呢?”林立眼睛紧紧盯着他。


脑子里的声音隐退了,只在脑海里留下一个淡淡的阴影。


“是这样,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咱们都知道诺亚山庄是第一代天佑者创建的。那么山庄创建之前呢,这里有过什么?”


“唉,咱们小时候不是学过山庄历史么,”林立漫不经心地回答:“之前是洪水混乱期,混乱期之前是翡翠谷时代,翡翠谷时代之前是寒冰混乱期;在之前又是赤焰堡时代,然后又是一个长长的混乱期……咱们上学的时候不都背过那个表么?”


“没错。我一直追溯了二十几个时代,把老档案里所有关于这些时代的内容都翻了一遍。我发现了两个问题。首先,每个时代存在的长度看着有点随机,短的有70多年,长的有500多年,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它们有一种机器式的规律。”


“只有二十几个数据,你得不出什么规律来的。”


“也许吧,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些日期好像一个机器的律动,或者说一个动物的游走躁动,而且这个律动越来越快。不过这只是我的直觉。就像你说的,数据量太小,确实得不出什么明确的结论。”


“你们文科生容易陷入没什么根据的玄想。”


“不过这引发了另一个问题。因为我想找出一份规律来,所以我读档案的时候,特别留意每次危机到来的时刻。危机都是忽然到来的,就像一个陨石忽然砸下来那样。每次危机都很可怕,人口可能会减少三分之一,也可能会减少一半以上,甚至可能是百分之九十。一切都崩溃掉,然后再重建。当然,每次危机都不一样,比如上一次结束翡翠谷时代的是大洪水,结束赤焰堡时代的是爆发的疯病,结束黄金原野时代的是大火灾。我在查旧档案的时候,发现危机到来之前,都有过一个共同的征兆。”


林立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趣:“什么征兆?”


“震动。“



“地震啊?”


”不是地震,只是震动。而且不是整个地区都震动,而是某个具体的地方。有人说还听到了地下的咆哮声,有的记录则说是哭声,还有记录说是机器的碰撞声,还有说的像肠胃蠕动的声音。说法不一,但是都提到某个地方发生了震动,还伴随着声音。然后,危机就会到来,也许几个月之后,也许三四年之后,但从来不会超过十年。”


林立半天没说话,好像在消化这些信息。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怎么从来没人提到过这些事?”


“没谁去研究这些老旧历史。我也偶然翻那些老旧档案,我也不会注意到。现在是个求新的时代,”陆隐悻悻然地说,“没人关心那些古老的事。”


“那你怎么想?”


“我想在某个地方的地底下,有某种东西。这个东西引发了震动,然后危机就到来。”


“什么地方?”


“麻烦就在这儿。我说不清在哪个地方。档案里确实提到过几次地方,比如烈火焚世那次,档案里说震动距离河岸大约六百步左右,在疯病灭世那次,档案说震动发生在巨石附近。但是每次灭世后,这里的样子都完全不同了,所以到底巨石在哪儿,河岸又是指那一段,我就说不清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同一个地方呢?”


“因为有两三次灭世,档案里指示的似乎就是同一个地方,地貌特征一样。因此我猜想其他震动应该也是在那里。”


林立用指节轻轻地敲桌子。每次他认真想事儿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这么做:“你想我让你帮你做点什么?”


陆隐点头:“确实有事求你。你是软件工程师,而且能进入数字地理系统。我根据档案的记载标注了一些地貌特征,我想让你帮我做交叉模糊搜索,找出这个位置来。能做到么?”


林立考虑了一小会儿,说:“没问题。不过,你为什么显得鬼鬼祟祟的?这又不会触发卡蒂,你可以在俱乐部里跟大家说这件事儿,他们肯定感兴趣。你会出名的。”


陆隐使劲摇头:“千万别乱讲。这个事儿,本身就让我不安。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他掏出一块记忆体来,递给林立。“数据在上面。”


林立接过来,顺手放到自己口袋里。两人接着沉默了一会儿。林立在脑子里琢磨这个事儿该怎么做。陆隐就静静地坐着,等他思考。


现在俱乐部放的是一首很古老的歌,据说是在黄金草原时代就有的,奇迹般地躲过了几次灭世灾难,流传到今天。最近有一个歌手拿出来翻唱,它又重新火了起来。就像大部分音乐一样,这首歌唱的是爱情。但是它的爱情有种绝望的情绪:


也许明天是鲜花如锦,亲爱的,
也许明天是怒海狂风
吻我吧,亲爱的,吻我吧,
也许明天野龙之血就会洒满长空,
拥抱我吧,亲爱的,拥抱我吧,
因为明天野龙之血就会洒满长空


但是,歌手翻唱的时候把调门变得非常热烈,中间还夹杂了一段炫技的SOLO,破坏了那种忧郁的气氛。


夜越来越深了。有人喝醉了,跳到桌子上,冲大家喊叫:“现在是下钱的时代!没有什么龙血在洒,在洒的是钱!而且会洒一百年!五百年!”一边说,他一边跳起舞来:“东擦擦,东擦擦!每个人都能抓到钱,只要你有种去伸手!东擦擦,东擦擦,只要我们都有钱,东擦擦,我们就能让他妈的这儿规矩变!”下面一片嘘声,但是在嘘声里也有种善意的赞许。


林立开口说话了:“估计一个礼拜吧。”


陆隐点点头,喝下了杯中的酒.



陆隐五天没有去俱乐部。山庄的纪念日就要到了,档案室忙碌起来,陆隐他们要整理出历年来的数据,证明山庄现在在各方面的成就。整个山庄只有两个档案管理员,除了陆隐外,还有一个耳又聋眼又花的老头,所以活儿基本都是陆隐一个人干。他每天工作16个小时,忙的团团转。


但是今天中午林立给了一条消息,约他7点到俱乐部,要把调查结果给他。最后他还补充了一句:我现在是4.0,洗心革面。


陆隐手上的活儿太多,等他忙出个头绪来,已经7点出头了。他赶紧出了办公室,向俱乐部走去。他不去餐厅了,打算在俱乐部里买份三明治,对付一顿算了。


天已经黑了,诺亚山庄亮起了点点灯火,就像被吹落的星辰。在巨神像前,一道黄色光柱照向苍穹。风中飘荡着悠扬的音乐,在林荫道旁能看到拥抱的情侣。


陆隐一边走一边想,这确实是一个繁荣的山庄,有些地方虽然看着有点俗气,但就算在那里俗气里,也透出勃勃生机。那个喝醉的家伙说的并不算错。这是个金钱快速增长的时代。回想起自己童年时候,现在的山庄确实算得上很繁荣,很富裕。至于诺亚山庄建立之前的混乱期,据说更可怕,白骨蔽野,饥荒蔓延,为了一袋子粮食,父子可以反目,兄弟可以残杀。当然,谁也没亲眼见过那个年代,这些说法可能都是夸大的。但是陆隐从旧档案里得出一个结论,稳定时代之间的混乱期必然很可怕。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问题是,它还会不会再来?他想起了那块记忆体,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等陆隐走进俱乐部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意识到出事了。


上百人围着一个圈子,都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然后他听到林立的名字。。陆隐忽然觉得胃里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嘴巴里涌上了酸水。刹那之间,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胸口就像藏着一只小兽,在疯狂地叫喊,向他的心吐唾沫,咆哮。怎么按也按不住这只狂躁的小兽。


他粗暴地推开眼前的人,走到了圈子里面。眼前正是林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偶然发出一点嗡嗡的声音。陆隐拉起林立的手,死死地盯着他的手腕。上面跳动着绿莹莹的数字,最下面的一行是0.0。


他和林立面对面地站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林立有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陆隐知道,林立不是没有表情,只是他看不到了。卡蒂已经触发了。


以前林立用专家的口气给他解释过,卡蒂并没有改变被罚者。相反,是周围的人改变了。他们的神经系统针对这个人形成了一个过滤机制,没有办法形成任何有效信息。他的声音变成了嗡嗡之声,他的面部表情也被大家的大脑过滤掉了。甚至他写出的文字,他的动作也没法在大家脑子里形成有意义的概念。大脑拒绝处理这些信号。林立猜测,这种过滤都是通过大家身体里的植入系统完成的。不过,这种过滤似乎只针对当前和以后,卡蒂触发之前留下的信息不受影响。林立认为这是为了避免混乱。


陆隐转过身来,茫然地打量周围的人群。大家都有点兴奋,虽然也有说风凉话的,但是总体来说,大家都在表示同情。


“其实他今天根本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是啊,跟他以前说的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要是这都被卡蒂,他以前早该被卡蒂了”


“既然喜欢低触,自己就要心理准备喽。”


“可能卡蒂是有一套算法……”


陆隐觉得这些人就像一群嗜食腐肉的兀鹫。他厌憎地扫视他们的脸。大家翻来覆去地就这几句话,说来说去总有说完的时候,过了一会儿,大家渐渐都散开了。有些人临走的时候,特意过来拍了拍林立的肩膀,表示安慰。有一位还没话找话地说了声“加油”,说完了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勉强,就叹口气走掉了。


这些人三三两两加入到了别的圈子里,一位年轻人正大声地说:“这是一个让人哀悼的日子!”他声音虽然坚定,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惊惧。陆隐看到年轻人装作不在意地扫视了一下手腕。


陆隐握着林立的手,拉他走出了俱乐部。林立就像小孩子一样,任由他拉着,一点没有抗拒。陆隐判断不出林立的手是热还是凉,是坚稳还是发抖。卡蒂使他的大脑拒绝处理这些信息。他侧身看着林立的脸,还是僵硬的毫无表情。


陆隐领着林立往前走,穿过寂静的石板路,一直到了林立的单身公寓。等他放下林立的手,去开门的时候,他感到手里有一块硬硬的小东西。是记忆体。他小心地把它收进贴身的衬衣口袋。


他请了假,上司对他大发雷霆,他听了两分钟,静静地切断了对话。他陪林立呆了三天,给他做饭,陪他看电视,对他说话。但是他收不到任何反馈,这种单向度的交流让他心力疲惫,而且越来越忧郁。不过等到第四天的时候,等他出去买饭的时候,林立把大门关上了,取消了他的进入授权。看着这扇紧闭的大门,他明白这并不是林立体贴他,而是林立比自己更受不了这种交流。他自以为在陪伴林立,其实是在折磨林立。


陆隐放弃了。他慢慢回到了自己公寓,躺下睡了整整十四个小时。然后他醒了过来,打开了记忆体。



第二天深夜,他来到巨神像台基下。他仔细辨别方位,从台基出发,往西南走了760米,正好走到一个山坡。那是一片绿草,草丛中还有一朵朵的蒲公英。陆隐打开了帽子上的荧光灯,盯着这块草地看了一会。然后他打开工具箱,拿出电动挖掘工具,开始斜着往下挖。


买这套工具花了他一个半月的工资,确实好用。他用了三个小时就挖出一条深深的通道。然后他碰到一块硬硬的东西。是石头。


陆隐心脏咚咚狂跳。他口干舌燥地盯着这个石板看了又看,那上面印着磨蚀不堪的古老花纹,似乎是上古时代的文字,但也可能就是单纯装饰性的图案。陆隐辨认不出来。他拼命地向周围挖掘,把石板周围的土都清理干净。这时他发现这个石板周围还有别的石板,似乎有很多块石板连接在一起。他搜捡自己的电动工具,找出来一个小型光子切割器,就用它在石板上耐心地切割出一块五六十厘米见方的口子。


他轻轻的撬开被切下的石板。并不太厚。然后他向里面看去,能隐约看到一条通道。


陆隐手脚并用地爬上地面,盘腿坐下,对着这个洞口想了十几分钟。巨神像的光柱就在他身后,就像火把一样刺破黑暗的天空。光柱把他的影子打在洞口,阴影绰绰,就像一个粗壮的巨人。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陆隐忽然站起身,钻进了洞口,动作迅速,一点犹豫都没有。


等天快亮的时候,陆隐才爬回地面。


他脑袋上全是灰土,嘴角抽搐,脸色就像一个食尸鬼。他尽量把土堆回洞口,但他非常虚弱,中间摔倒了两次。后来他几乎是爬着回到了自己的房子,瘫倒在床上。



纪念日终于到了。山庄到处是气球和旗子,主干道上还有花车游行,大家都跑出来玩,在议会厅里,天佑者做了一年一度的演讲,这次的题目是“未来的光荣”,但是大家忙着玩乐,没有多少人认真地收看转播。山庄方面虽然还是很重视纪念日的正统意义,但是这些年来它还是越来越变得像普通节假日。


到了晚上,俱乐部里更是人声鼎沸。休了一天的假,晚上很多人都有点醉醺醺的了。有人在大声聊天,有人在桌子上使劲敲啤酒杯,还有认在弹吉他。也有几个人大着胆子议论天佑者的演讲,但是用的词很有分寸,既显得不是特别认同,但也不会太冒犯,偶尔会扔出几个俏皮话,显出一种善意的玩笑。其中有个人拿捏的程度比较大胆,露出一点调侃的味道,虽然方式非常迂回,但是大家心领神会,鼓起掌来。


讲话的人更加得意了。


自从林立出事以后,陆隐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进这个俱乐部了。但是今天他还是来了。几天前,他给天佑者和议会长者都发去了一份长长的信息备忘录。但是没有任何回音。他晚上没法入睡,精神疲惫地像是要崩溃了。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来这里。


等“野龙之血”唱完以后,陆隐站了起来,举起手里的啤酒杯,拿起旁边的不锈钢勺子,用力的敲击了几下。大家开始向他这儿投来目光。陆隐站起身来,走到俱乐部中间的空地上,大声说:


“我是诺亚山庄档案室的职员陆隐。我有话要对大家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请大家安静一下。”


渐渐地,俱乐部安静了下来,大家好奇地从四周走过来打量着陆隐。俱乐部里虽然经常有人发言,有人辩论,但很少有人用这么正式的形式。


陆隐轻了轻嗓子,他发现自己的的腿在抖。


“我有一个重大的发现,这和山庄有关,和诸位每一个人都有关系。是生死存亡的关系。”


“那就快说,别慢慢腾腾的!”人群里有声音在喊。


陆隐努力不让自己嗓音发颤:“我发现了一个山洞!”


这时,他发现周围的人忽然流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惊讶之中似乎还带着惋惜。


“我发现了一个山洞!我走进了那个山洞!那里面有一个秘密……整个山庄就建立在这个秘密上面,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大声喊叫起来。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摇着脑袋叹息:“太可惜了。”“这是怎么了?”“他还什么都没说啊。”


陆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触发卡蒂的人不能再做文字工作,因为没有人能解读他发的信息。他们也不能做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比如服务员,商人,管理者。他们只能做重复、机械的体力工作。山庄总是能为他们提供一份这样的工作。他们不会饿死。


陆隐就得到了一份工作,他负责烧制陶器。每天他都在热窖旁看着那些泥土慢慢被烧制成漂亮的陶器。陶器上的图案当然不是他做的,他只负责烧制。这个工作倒也不累,开始的时候陆隐觉得枯燥,后来他适应了以后反而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在这里,没有人主动和他说话。他现在才真正明白触犯卡蒂的人,和正常人在一起的时候有多痛苦。他开始奇怪,林立怎么会忍了他整整三天。


有时候他想,厨师手里的鱼可能就是自己这种感觉。鱼不管怎么想呼喊,怎么想表达自己的恐惧,人们只能看到它嘴巴轻微翕动。


还是回到沉默的海里吧。


自从他进入卡蒂状态后,见到了到最底层的生活。那里的穷困让他震惊。他以前虽然也知道有底层的存在,但是从没想过现在还有这么穷、这么没有希望的人群。他们过的几乎是一种动物式的生活。那些俱乐部里的高谈阔论,跟这些人几乎完全扯不上关系。


他不喜欢这个环境。最近他渐渐养成了习惯,每天傍晚到河边坐一个小时。看着河水静静流淌,静静流到不可知之处,他的心情能好一些。很少有人打扰到他,如果有人想跟他攀谈,他就大骂一声:“滚你妈的”。人们听到他嘴里的嗡嗡之声,差不多都会一惊之后匆匆离开。


今天的夕阳特别漂亮。血红的颜色染满了半个天空,又铺在了这条河上。天和水融为一体,化成无边无际的赤红。陆隐看着夕阳,静静地发呆。这时,有一个瘦削的老人漫步踱到他身边。


陆隐不喜欢有人打搅自己,没等老人开口,就预防性地喊了一声:“滚!”


“别这么粗鲁。”老人平静地说。


陆隐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他。这个人看上去岁数很大了,宽宽的下巴,温和的眼神,看上去很慈祥,只是鼻梁上有条长长的疤痕,给这张脸孔添上了几分凶悍。陆隐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过了一会儿,陆隐才从震惊里缓过神来:“你能听到我说话?”


“能。”



陆隐第一反应是抬起手,盯着手腕看,那上面的数字还是0.0 。


老人摇了摇头:“卡蒂对我无效。我有超限权利。”


这时陆隐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谁了,只是他和媒体上的那个人不太一样:“你是天佑者。”


“是的,第七代天佑者。”老人挨着他身边坐了下来,也和他一样望着脚下的河水:“和你在媒体上见到的是有点不同,他们总是给我化点妆。”他指了指自己的鼻梁,“比如这道伤疤,他们就会给盖住。”


陆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着急地说:“我发现了一个洞口,那里面有……”


“我知道。”老人打断了他。


陆隐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是你下令触发我的卡蒂?”


“是的。”


“那林立呢?”


“不是。快到纪念日了,有几个检查员急着立功。你朋友正好碰上了。所以你不用良心不安,他触发卡蒂和你没关系。”


“不是有一个复杂的算法吗……”


天佑者笑了起来,鼻梁上的伤疤轻微耸动其阿里:“哪有什么复杂算法?就是凭感觉,有时候他们心血来潮,有的时候他们视而不见。”


陆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既然你知道那个洞,也知道它的存在,为什么不想办法?”


“没有办法。”


“有。”


“是的,也许有。不过也许没有。就算有的话,我们也不能轻易尝试。如果我们去改变它,说不定灾难会提前爆发。而且,就算我们没有惊动它,改变也会扭曲整个山庄。”天佑者抬起手,用手指扫过远处的山庄,“这是一个非常美的地方。你觉得它粗俗,实际上它非常优美。它独一无二,有自己的灵魂,自己的韵律。我知道,你触发卡蒂以后,看到了一些污秽,可就算是那些污秽,也是它美丽的一部分。我不想改变它。”


陆隐愤愤地说:“即便我们会一次次地走向黑暗?”


天佑者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子,抛入河中。碎石随着河流飘向下游。天佑者静静地看着碎石。过了片刻,天佑者说:“我能看到你看不到的档案。那里记载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在上一个混乱期,成百上千的尸体顺着河流飘向大海,就像这片碎石一样。那段时候,这里的鱼特别的肥。”


陆隐哑口无言。


“可是,在某个角度看,那要是生命的一部分。所有的高塔最终都会崩塌,所有的帝国最后都会倾覆,那又怎么样?每个人都会死。可我们还是就像永远不死的那样去生活,去恋爱,去谋划未来。生命是壮丽的。死亡也是壮丽的。铺满尸体的河流,也是壮丽的。因为它是山庄的一部分。”


太阳渐渐沉入大地。那片血红色的河流变成一片黑暗。夜雾开始缓缓在河面上浮动。


“第一代天佑者曾经幻想过山庄会永世长存。那个年代的人总是有不切实际的理想,但现在没有人会这么想。永存是违反自然规律。洞里的东西就是山庄的一部分,而且永远是一部分。”


一道光亮闪过陆隐的脑海,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你爱它。”


长久的沉默。


“是的”,天佑者站起身来,“我爱它。”


他静静地走开了。两个穿着黑衣的男子快步上前,给他披上大衣。他们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


陆隐一个人看着远方,那里有山的黑影。


他知道这次谈话之后,天佑者不会再来了,他的卡蒂也永远不会结束了。他会永远留在沉默之海里。不过似乎也无所谓了。他看着天空,那里隐约透出点点星光。陆隐知道,在星光之后,隐藏着一捧殷红的鲜血,正耐心等待着自己喷洒长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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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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