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那些我曾仰慕过的青年-押沙龙的财新博客-财新网

鲁迅说过一段话：

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

鲁迅说的也是实话。

鲁迅这一生，对老一辈人也好，对同辈人也好，都是毫不客气，抓住就怼，但是对年轻人，往往就满脸慈祥，不是送钱，就是做序。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高长虹也是年轻人，鲁迅就使劲儿痛骂过他。不过那主要是因为鲁迅怀疑高长虹要和自己抢老婆，荷尔蒙上脑，一时顾不得进化论了。

鲁迅对年轻人的幻想，其实我很能理解。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幻想。

不光我有这样的幻想，很多像我这个岁数的读书人，可能都有过这样的幻想。

我们从一个很封闭的环境里，眼看着世界一点点变得开阔，一点点变得美好。我们自信是胜过上一代的。我不客气地说，在老一代人里，我几乎没见到思维完全健全的人。那么很自然，我们相信下一代会远远胜过我们。

我相信他们一定是善良的，一定是宽容的，一定是勇敢的，一定是视野开阔百倍于我们的。

如果大家看过我以前写的文章，就会发现我几乎从没有贬低过年轻一代。我几乎是在用一种仰慕的语气来谈论他们。

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年轻一代未必像他们说的那样差劲，但也并不像我曾幻想过的那样优秀。

我也知道，中年人对年轻人有所告诫的样子，往往是面目可憎的。

在酒桌上，油头胖脸的中年男人最招人烦的三件事，就是跟同龄人吹牛逼，跟小姑娘讲荤段子，跟小伙子讲“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

但是我还是想说点什么。

因为我害怕。年轻人就是未来。我害怕你们变成我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哪怕是一丝一毫。

那么，就让我做一个讨厌的中年油腻男，向年轻人说几句吧。

虽然我觉得很多年轻人比我还要老。

要宽容。

尤其是对别人的想法要宽容，哪怕是非常非常让人讨厌的想法。

因为你的想法，在别人的眼里也可能非常让人讨厌。

因为他们的想法哪怕是错误的，那错误之中也有一种力量。

很多你们认为天经地义的想法，在我小时候都被认为是错误的。

在我小的时候，同性恋完全被认为是变态。根本不存在出柜不出柜的选择。

在我小的时候，人们是没有看A片权利的，看A片的话，JC可以不管，但也可以破门而入去抓你。

在我小的时候，犯人审判之后是会被游街示众的，没有人认为他们有任何权利。

在我小的时候，甚至在我不那么小的时候，电视里的演员是可以公开把农民工侮辱为“盲流”的，而且大家听了都鼓掌。

在那个时候，你如果说同性恋是有权利，犯人是有权利的，或者成年人是有看A片权利的，大家会认为你是错的。

那么你们为什么会生活在现在这个世界里呢？

难道错误里不是有一种力量吗？

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相信时代是前进的，我相信相比过去，现在是美好的。我从那个时代活过来，我永远也不想再回到那个时代。可我渐渐会变老，决定未来是什么样的人，终究是你们，不是我。

你可能会说：那些不是真正的错误，现在我听到的是真正的错误。

可谁来分辨？

现在你会到以前的时代，说出你现在认为正常的话，大家也会认为你是错误的。

如果你有能力全然分辨什么是错误什么是正确，你就是上帝而不是凡人。

一个所有人都完全正确的社会无法存在。

允许错误的存在是这个社会留下的一个后门。

一个社会永远需要后门。这个后门会在它衰老的时候，让它重新变得年轻，在它死掉的时候，让它留下未来的种子。

你可以反对一个想法，你可以驳斥一个想法，你也可以嘲笑一个想法。

但拜托，让它有活下去的机会。

这不是相对主义的胡言乱语。我比大多数人都更反对相对主义，更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正确，有错误。

但是，一个人要对自己的相信有所克制。

我知道，会有很多聪明人告诉你们：

世界就是那么回事。天下乌鸦一般黑。那些大词都是骗人的。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光明。一切都是利益之争。等等等等。

那我告诉你们，这些聪明人衰老了，就算他们只有十八岁，他们也衰老了。

最近我写了很多历史，也读了很多历史。就让我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吧。

从人类的历史上看，

世界没有正义。

世界没有良心。

世界没有公平。

世界是决然残酷的，基本是由概率来决定的。

世界没有正义，没有良心，没有公平，但是你有。

公平、良心、正义，根本不存在外界，就存在你心里，因为这是你的选择。你选择它们，它们就存在。你不选择它们，它们就不存在。

满嘴正义的人可能在撒谎，满嘴公平的人可能根本不讲公平。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因为他们才相信这些的么？你是因为他们才选择这些的么？

你可能认为这些都是书呆子气的废话，那么我说了，我读历史的第一个经验是：世界是决然残酷的，基本是有概率来决定的。

那么第二个经验就是：

概率显示，内心毫无操持的社会必受天罚。

所以，你看，不要说我的话没有正能量。

我比那些骂我的人更相信正能量。

等我不相信的那一天，我就彻底老了。

我知道自己写的有点混乱，但是没办法。

我不再是我，我变成写散文诗的骚人了。

既然开了头，那就把散文诗写下去吧。

要看到火之阴影。

要看到月之暗面。

要谛听无声之声。

要在流水中站立。

To be a rock and not to roll。

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