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了，还是那么孤单。
      跟村民们没话说。
      我刚变成人的时候，那个胡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注定要嫁给一个白马王子。
      可是这儿的人只养驴。他们说马吃得多。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还是一块石头。

我在河边站了几千年了。村子里的人经常来拜我，因为我身上刻着一些字，谁也不认识。

一个西域的胡人路过这里。他脸上蒙着一个猩红色的面具，从没见他摘下来过。他对着我跳舞，动作像森林里的野兽。跳了三天以后，我成了一个姑娘。

我问他：我是谁？

他说：你是妖怪。

我说：好吧，我是妖怪。

他说：如果你当妖怪当腻烦了，你可以选择重新变成石头，那你就会永远是石头了。

我说：我又不傻。

他说：那可不一定。

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所有妖怪的王。

我见到他了。

他骑在一匹白马上，手里紧紧捧着一个紫金钵盂，里面装了满满一碗米饭。

他身边站着三个人，一个像猴子，一个像猪，还有一个像茄子。
      他太英俊了。

他吃饭的样子也那么优雅，挖一把米，悄悄地放到嘴里；再挖一把米，再悄悄地放到嘴里。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那头猪挥着钉耙和他吵，说他吃得太多了。猴子在旁边冷笑。茄子在叹气。

他则像一只骄傲的凤凰，不屑做任何置辩，默默地往嘴里塞着米饭。

可是那头猪冲上来了。
      我要救他。

我冲过去用一阵风摄走了他。饭粒抛洒到空中。

他在我怀里回首看着米粒，目光忧郁。
      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隐约听到茄子在喊：“大师兄，二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非常警惕。

为了摆脱尴尬的局面，我就讲了自己的故事，甚至连白马王子的预言都说了。说的时候，我有点脸红。

他听得很很仔细。听完以后了他好像高兴了一点，也讲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自己是东土来的长老，名叫唐玄奘，前往西天取经。一路上，他降龙伏虎，斩妖除魔，收服了三个徒弟。他还说自己是唐皇李世民的干弟弟。

他说：级别相当于王子。

      说完他双手合十，脸上洋溢着慈悲，就像一朵莲花。
      他是个非常不平凡的人。别人一半都说“我想吃东西”，他不是。他说的是“阿弥陀佛，我想吃东西”。那声音让人听了腿有点发软。我有点说不出话来。
     于是他又说了一遍：“阿弥陀佛，我想吃东西。”
     山洞里只有萝卜。我给他拿来萝卜。他说这个东西没有营养，应该少吃。

他在山洞里转悠里一圈，姿态非常潇洒。

他发现了我养的兔子。

他盯着兔子忽沉思起来，那个样子很像雕塑。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冤孽！”

      原来小白有个很复杂的前世。它前生是人，因为无意中吃了灵龟，所以被罚做兔子。它今生必须被吃，否则此生无法填满孽报，必将永沉末劫，不得人身。

我没想到小白的背景这么复杂，就问他那该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我，却念了几句话：“诸因结诸果，诸果了诸因，咄！前世亦非假，今世亦非真！”

是文言文。我没听懂。但说得真好，一听就有学问。

他转身看我，慈祥地说：“只有我们为它消孽了。”
      我说：长老…..
      他说：不要叫长老，叫哥哥。

昨天哥哥为小白消了孽。我本来应该为小白高兴，此刻它已经脱离畜生之道，转为人身。可我还是很难过。唐哥哥批评我自私，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小白。

今天中午他消了球球的孽。

晚饭消的是黄毛。

明天唐哥哥还想消孽，但是我只有三只兔子，都消完了。

他听了很着急，说那怎么办？可以到村子里看看。那里应该有鸡。说不定也可以结点善缘。

我说好。

      睡觉的时候，他说他已经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他可以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却不动色心，这就证了第一境界。

于是，我们就躺在一张床上证了境界。

唐哥哥又说我们都脱了衣服，他也不动色心，这就证了第二境界。

我就先脱了衣服，唐哥哥说了声善哉善哉，也脱了衣服。于是，我们就证了第二境界。

唐哥哥说我们互相摸，他也不动色心，这就证了第三境界。

于是我们就证了第三境界。

证的时候我的身体好像没有分量了，整个人像飘在空中。他说这是正常的，证境界经常这样。

      哥哥说还有第四境界，到了第四境界他还不动色心，就彻底证了。

我说那就证吧。

他正要证，忽然外面一声响，山洞的大门被打碎了。一个猴子在外面大喊：师父我来救你！
      唐哥哥叹口气，站起身来，说：阿弥陀佛，女施主你不能再无礼了。

他们师徒四人在山洞里住了一天。唐哥哥让我喊他唐长老。
      我心里有点难过。但没说什么。

他们师徒四人说要接着去西天。

我说往西有一条大河，有几十丈宽，两边都是悬崖峭壁。唐长老听了很着急，问我有没有办法。

我说你可以腾云过去。他说学法术的时候其他的都学了，但忘了学腾云。

我想了很久，只想出一个办法。我告诉他们除非我再变回石头，化成一座石桥，你们就可以过去。

但那样行不通，因为一旦变成石桥，我就再也变不会人身了。
      他们四个人都不说话了。
      其实这样很好。他走不了，就会留在这里。

他今天给我讲了一天的佛法。

他说自己到西天求取经，非常重要，可以拯救无数生灵。谁要是阻挠取经，那就是犯罪。

谁要是能帮助却不帮助取经，其实也是一种犯罪。
      我真喜欢他说话的样子。

他今天讲了一个故事。

有人看见老鹰追一只鸽子，就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喂老鹰，好救下鸽子。我说这个人真傻。
      他听了很不高兴，说这是大无畏的舍身精神，每个人都应该学习。

他今天又讲了一个故事。

有个鹿王看见怀孕的母鹿被人追，就主动跑上去替它死，国王被感动了，就释放了所有的鹿。

他说这是无私的献身精神。

他还用深情的眼睛看着我，问如果换成我，愿不愿意学这个鹿王？

我说不愿意。
      他说，这个世界上人心已经沦丧，没有信仰了。

他来找我，说今天不讲佛法，讲感情。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当年弟子阿难去见佛陀，说自己爱上一个人。佛陀问阿难：你有多爱这个人？

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我的爱就是这么深。”

我听完这个故事，有点喘不上气来，我问他这个故事说那是什么。
      他说：是爱情。说完，他用深沉的眼神凝望着我。
      有东西从我眼角里流了出来。我用手一揩，手尖上是一滴水。

我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你是石头，这种现象叫溶蚀，卡斯特地形就是这么形成的。

猴子从来不和我说话。

今天他却忽然拦住我问：

你变成石桥以后，就变不会来了？

我说：那个胡人说的。
      猴子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晚上猴子和他师父吵了一架，还朝师父身上扑过去，

但他师父法力广大，马上念动咒语，把他疼得在地上翻腾。
      唐长老不停地念，猴子抽搐地像要晕死过去。我真害怕他要死了。猪和茄子都不说话。

我去求唐长老，他终于停住了。
      猴子的身子弯得像一条弓。

我化身成了一坐石桥。
      他从我身上踏了过去，步履安详从容。

站在桥心的时候，他顿了顿脚，说：挺牢的。

走到桥头的时候，他说：看，这石头上刻着几个字。咫尺人心。

看了一会，他说：真他妈俗。
      他们走过石桥，很快身影就消失了。只有猴子停下来，转过身看了一会石桥。他身后尘沙滚滚。
      远远听到唐长老的声音：悟空，跟上！

胡人又来了。

他趴在桥上，发生凄厉的啸叫。

我不能动，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