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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几个网友留言,想让我谈谈代孕这件事,那今天我就说说自己的想法。

  郑爽已经倒霉了。墙倒众人推,现在谁都能过去啐两口,我就不跟着添乱了。所以下面我只谈代孕本身,不谈郑爽。她的问题,还是留给道德家去谈吧。

  说到代孕,如果在十年前,我绝对会支持。而且我的理由也很简单:一方愿意购买这种服务,一方愿意提供这种服务,又没有伤害到谁,我们凭什么去反对别人的选择呢?这个过程中当然可能会出现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并不是代孕本身造成的。如果把代孕彻底合法化,规范起来,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反对代孕的人,要么就是智力不高,要么就是迂腐守旧。

  这就是我当年的想法,非常乐观,对人类的自由选择充满了信心。

  可现在我的想法有了变化。我并没有彻底地放弃这个立场,但是有了很大的保留。我开始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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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依旧相信人的自由选择,依旧相信代孕在未来会被大家逐渐接受。这个观念并没有变。

  我也不认为代孕适合所有的社会。

  我也不认为反对代孕的人都是错的。

  首先,代孕里牵涉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自愿”。

  可如果一个社会非常不平等,我们怎么能够判断某位女性是“自愿”给别人代孕呢?比如说,古代中国的“典妻”就是一种低科技水平下的“代孕”。可是典妻的主语是谁?是丈夫。当然,有些时候妻子可能也是同意的,但是这种同意里,有多少“自由意志”的成分?

  年轻时候的我,会设想出一个理想化的状态,然后很轻浮地说“只要法律完善了,社会状态跟上了,这些都不是问题”,但如果法律不完善呢?如果社会状态跟不上呢?如果“代孕”成了一种隐蔽的“典妻”了呢?

  那么,代孕就会成为强者控制、剥削弱者的一种新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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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如果只看到这一面,还是太理想化了。

  因为我们可以反过来设想,如果有的女性走投无路,就是需要靠“代孕”挣这笔钱呢?你跑去跟人家说:为了保护你,我们坚决禁止代孕!她会感激你么?

  够呛吧。

  这就像童工问题。

  童工现象当然是可悲的。孩子不应该去工厂,应该去学校,这是常识,对吧?可是,人应该吃饱不应该挨饿,也是常识。问题是就有人就是会挨饿。

  如果你问我:禁止童工是好事么?

  我的回答是:不一定。

  童工的泛滥,是从英国工业革命开始的。大家看看《雾都孤儿》,就知道那些童工有多惨。

雾都孤儿

  到了十九世纪下半页,童工现象才开始一点一点被禁止掉了。

  到了工业革命后期,把童工禁止掉对不对?当然对。任何社会都会有一批人渣父母。社会如果允许他们让孩子卖苦力赚钱,供他们喝酒赌博,他们是会这么干的。禁止童工就是会保护这些孩子。他们即便不去工作,即便摊上无良父母,也不会饿死,也还是有学上。

  但是如果在1800年就禁止童工,很可能会导致更多的儿童夭折。

  善良是需要成本的,是需要花钱的。这是一个基本常识,很多人却忘了。

  如果社会跟不上你的善心,你的善心可能会害死更多的人。

  那么有人会问:那你的立场在哪里?你的结论又是什么?

  我的结论是:无论是代孕,还是童工,都可能存在强者对弱者的操控。但是如果一个社会非常贫穷,或者这个社会并不那么贫穷却不愿在帮助弱者上花钱,那么代孕也好,童工也好,都会成为弱者求生的渠道。求生的需求会淹没掉操控的邪恶。

  打个比方,这就像有人开来一条船:谁坐我的船,就得跟我睡一觉!是不是挺无耻?可如果乘客正在河里挣扎,很可能就会答应。

  这个时候你问她:你选择上船,是出于自由意志吗?他是不是在me too 你?要不要我帮你取缔了他?

  你这就是缺德啊。

  要问她,至少也先把她捞上来再问啊。

  我这么说,大家可能还是会觉得我态度暧昧。但是我确实无法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岁数越大,我越体认到这个世界的复杂,体认到实然和应然的区别。

  很多答案,真的是取决于外部的环境。在美国正确的事情,在非洲未必正确。在上海正确的事情,在大凉山也未必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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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此之外,代孕还牵涉到一些纯伦理的问题。代孕本质上是出租自己的子宫。那么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权利出租自己的器官?

  目前我的答案是:有。

  但是跟十年前比起来,我对这个答案的把握降低了。以前我觉得不同意这种权利的都是傻子,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现在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个答案是我个人的价值观偏好。

  你问我:一个人有没有权利出租自己的器官,比如子宫?

  那么我会说:有。

  如果你再问我:一个人有没有权利出售自己的器官,比如肾?

  那么我就会有点犹豫。

  如果你再问我:一个人有没有权利出售自己的生命,比如供别人狩猎?

  我就会说:没有。

  这一系列问题当然是一个典型的滑坡谬误。把一个观点推到极端,就会变得荒谬,这个道理我懂。但问题是:我确实是站在一个斜坡上,那么我应该停留在坡的哪个点上呢?我为什么停在这个点上呢?

  我会给自己找出理由,比如我会说,人可以出租器官,不可以出售器官,因为出租和出售性质不同。

  或者我也可以再往下滑一点,说:人可以出售器官,但不能出售生命,因为器官和生命性质不同。

  每一个不同我都可以提出一些理由来自圆其说,但问题是:我真的是因为这些理由才停在那个点上的么?

  不是的。

  实际上我是出于情感本能。代孕没有激发我的恐惧和厌恶,但是出售肾脏就有点让我厌恶,而出售生命让我觉得彻底的恐惧。

  这些感情都是我的生理本能反应,而那些理由则是我为了解释这种反应构思出来的。它们可能有道理,但并不是真实的原因。

  很多问题追问下去,你会发现真的不是逻辑问题,而是赤裸裸的情感问题。

  一个人的逻辑完全不自洽,那是可悲的,因为那是智力缺陷;但如果一个人的逻辑完全自洽,那则是可疑的,因为这个人的情感可能是完全匮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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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文明推进到如今,越来越重视两个东西,一个是尊重个人的自由意志,一个是尊重人的生命价值。在大多数情况下,二者是兼容的,甚至是互相支撑的。但也有一些时候,两者是有冲突的。这个时候往往没有特别明确的对错。

  我们怎么评估这两种价值的权重,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我们的情感,而不仅仅是逻辑。

  我有我的情感,这种情感让我站在斜坡的某个位置上。再往下,或者再往上,都会让我不安。但是如果别人的情感和我的不同,站到了另外的位置点上,我会反对他们。

  但在反对的同时,我也能抱有一定的理解,我也明白他们必定也像我一样,有种不得不站于此处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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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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