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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郓城县有两个都头,一个是步兵都头雷横,一个是马兵都头朱仝。都头到底是什么官儿呢?大致来说,有点像现在的刑警队长。当然,古代机构的编制和职能,跟现在有很大区别,我这么说也只是大致的一个比方。
 
朱仝和雷横虽然都是都头,但出身并不一样。朱仝是本地的富户,家里很有钱。他当都头,多半就是想在体制内找个安稳工作,并没有指望靠这个来赚多少灰色收入。雷横就不一样。他是打铁的苦出身,后来又杀牛、赌博,最后才混上了都头。
 
可能是以前穷怕了,雷横对钱特别看不开。书上评价他说:“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褊窄”。雷横的“心地褊窄”,很大程度就变现在贪财上。在梁山好汉里,王英算是个色迷,杨志算是个官迷,而雷横呢,就是个财迷。
 
雷横的几次出场,差不多都跟钱有关。比如他第一次亮相,就有点敲诈良民的意思。
 
县令派朱仝和雷横分头带队巡逻。雷横走到东溪村的灵官庙,发现供桌上睡着一条大汉。这条大汉就是赤发鬼刘唐。赤发鬼嘛,当然肯定长得凶了一点儿。但就算长得凶点儿,晚上在庙里睡个觉,也不犯法。古代人赶路的时候,错过宿头,找个破庙睡一觉,也是常有的事情。当然了,作为管治安的都头,看见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审问几句也是应该的。但是雷横问都没问,直接“一条索绑了”,要押去见县令。
 
雷横这么干,主要就是为了完成KPI,向领导邀功。至于证据,也没啥证据,就是觉得“我看那厮不是良善君子”,所以就捆,就吊,就捉走。
 
“我看那厮不是良善君子”
 
即便是古代人,读到此处也觉得雷横不像话。王若望在汇评本《水浒传》里,就点评说:看见什么了你就捉人家?雷横奉差捕盗,却拿平民请赏,要是换上朱仝断然不会这样。
 
捉了刘唐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县里,而是带队来到晁盖家。为什么要到晁盖家呢?因为雷横想拿刘唐来个“一鱼两吃”。
 
当时已经是半夜了,雷横“砰砰啪啪”一通敲门,把晁盖从被窝里叫起来,领着几十个衙役,又是酒又是肉的,吃了晁盖一顿。吃完喝完还不算,他还要让晁盖领他的情。吃你喝你,是为了你好。我在你村里捉了一个坏蛋,晁盖你作为保正,村里出了坏蛋,当然是有责任的。所以,我赶来是“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
 
一听这就是衙门老油子。到了基层,不管什么事儿都要咋咋呼呼一番。没事也要折腾出事,没人情也楞要卖人情。要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怎么能显出来官府的权威,又怎么能显出来雷都头的重要性?
 
但是这个事情发生了转折。
 
晁盖毕竟是保正,村里捉了个贼,他当然要去看看是谁。结果发现对方是专程投奔他来的,还声称要送给他一套“大富贵”。于是,晁盖和刘唐就商量好了一套词儿,说刘唐是他外甥,到东溪村找舅舅来了。
 
等到天亮,雷横要走了。晁盖就和刘唐演了一出戏。一个喊舅舅,一个喊外甥。晁盖演的还挺逼真,破口大骂:“畜生,几年不见,你怎么做贼了!”
 
刘唐说:“阿舅!我不曾做贼!”
 
晁盖又骂: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一边说,一边就要拿棍子打。
 
这话有点扎心了,不像是骂外甥,倒像是骂雷横:我外甥既然没做贼,你为啥抓他?
 
雷横听了也尴尬,只好反过来劝晁盖:“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我们只是看着可疑而已。哪里知道是你的外甥啊?自己人,放了放了!”
 
放也没白放。晁盖掏出来十两银子,而雷横客气了一句,也就收了。
 
02
 
那这个钱该不该收?
 
在咱们看来,好像雷横有点过分。既然刘唐没有做贼,你把人家又是捆,又是吊,折腾了一夜,明显属于过度执法。何况你又刚在人家舅舅家里,连吃带喝骚扰了一顿呢。现在误会澄清了,雷横应该向人家舅舅道歉才对,怎么还能反过来收人家的钱呢?
 
这是我们的想法。如果切换到《水浒传》的时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对官府来说,只有错拿,没有错放。哪怕真的抓错了,押到堂上打了你一顿,最后说:“啊,原来没你的事啊,你滚吧!”那你临走也得磕个头,说:“谢谢大老爷,谢谢雷都头。”
 
你要不识抬举,拧着脖子较真:“既然没我的事儿,刚才凭啥抓我打我?”
 
大老爷专治各种不服,一个签子扔下来:“好个刁民,再打四十!”
 
再打完,你的气儿肯定就消了,跪地下磕个头,说:“谢谢大老爷,谢谢雷都头。”
 
从这个角度看,雷横放了刘唐,确实是卖了晁盖一个人情。晁盖掏银子,说明他懂规矩。
 
但问题是,这是官府和百姓之间的游戏规则,或者说是猫和老鼠之间的游戏规则。朋友之间不能这样。如果你真拿晁盖当朋友看,那就要遵循另一套人际交往的规则了。你刚吃了人家酒席,擦擦嘴出来,发现错抓了人家外甥,吊了人家一夜,这是很尴尬的事情。雷横也确实很尴尬,说“保正休怪,多有得罪”,话里话外有点害羞的意思。但是再尴尬,也克制不住财迷的本性,他还是忍不住收了人家的钱。
 
这一收,说明俩人的交情也就值这十两银子。而他在晁盖面前的身份,也就是个吃拿卡要的腐败污吏。刘唐后来骂他是“诈害百姓的腌臜泼才”,也并没有冤枉他。他就是这么一个货。
 
其实雷横也知道晁盖是个人物,也想交这个朋友。后来晁盖出事的时候,雷横第一个想法就是放了晁盖,好落个大大的人情。人情就是资源,这个道理他懂。这十两银子要是不收,晁盖就欠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但问题是,银子这个东西太好了。看见银子,雷横就顾不上人情不人情了。先拿了再说。
 
现实生活中,我们也能碰到雷横这样的人。见小便宜就占,不占就难受。但是这种人往往混不上去,哪怕周围的人都发财了,他还是个穷光蛋。对小钱看得太重,格局就会变小,反而就显得不够理性了。
 
不过这十两银子不是好收的。
 
刘唐缓过劲来,越想越生气,居然提了把朴刀,跑来索要这银子。
 
当时的场面真是极其不堪,
 
一个骂:你那诈害百姓的腌臜泼才!
 
一个骂:辱门败户的谎贼!
 
一个说:你冤屈人做贼,诈了银子,怎的不还?
 
一个说: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
 
当然,雷横不肯还银子,一部分是心疼钱,还有一部分是面子上下不来。但无论如何,这个吃相实在太难看了。如果换上朱仝或者宋江这样的人物,碰见这个局面,肯定是哈哈一笑:“本不肯收这银子,实在是保正好意,几番推脱不得,没理会处,权且收了。你来了最好,这就替我还与令舅!”
 
哪会像雷横这个样子,端着朴刀,像条护食的恶狗一般:“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
 
 
雷横做人,也就是这个水平。朱仝说他“执迷,不会做人情”,不是没有原因的。
 
03
 
不久之后,智取生辰纲事发,官府派朱仝和雷横去捉拿晁盖。俩人都想放走晁盖,落个人情。朱仝聪明,抢到了把守后门的活儿,正面放走了晁盖,落了个大人情。雷横笨,只能在前门打配合,落了个小人情。但不管怎么说,晁盖对他们俩还都是感激的。
 
等雷横再出场的时候,就是在梁山泊领钱。
 
雷横出差,路过山下的路口,被小喽啰拦住要买路钱。雷横是个钱狠子,能省就省,=马上就报上自己的大名。晁盖他们听说以后,马上把他接到梁山,又是款待,又是送钱。在《水浒传》里,梁山但凡要送钱,对方基本都会推辞。宋江当年就只肯象征性地拿一根金子,公孙胜是只肯拿百分之三十,卢俊义是干脆不要。雷横倒好,啥都没说,“得了一大包金银下山”,倒是替晁盖他们省了一套送来推去的客气话。
 
然后回去就出事了。雷横打死了一个娼妓白秀英,吃了官司。
 
起因还是跟钱有关。
 
简单地说,经过大致是这个样子:雷横去勾栏看白秀英表演,但是身上碰巧没带钱,双方就起了冲突,雷横把白秀英的父亲给打了。白秀英跟县令是老相好,结果县令就把雷横枷起来示众。雷横的母亲去看儿子,和白秀英发生冲突,白秀英打了雷横的母亲,结果雷横一气之下,把白秀英打死了。
 
这段故事虽然有点曲折,但是在历代评论者眼里,它的内核没什么可争议的,就是白秀英仗势欺人,而雷横天性纯孝,目睹母亲受辱,打死白秀英,这是正义之举。
 
但如果把这个故事复盘一下的话,就会发现情况并不是这么简单。
 
其实在这段故事里,雷横和白秀英是非常对称的两个人物,几乎可以说是镜像。雷横打了白秀英的父亲,白秀英打了雷横的母亲;白秀英是替父报仇,雷横是替母报仇;最后两个人又都付出了代价,一个死,一个逃亡。
 
要让我说,这就是一段二逼爹妈坑儿女的故事。
 
让我们看故事的开头。
 
雷横身为都头,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到勾栏院大模大样坐了“青龙头上第一位”,结果听完了,白秀英托着盘子领赏钱,雷横才发现身上没带钱,很尴尬。白秀英确实很不厚道,说了几句难听的挖苦话,但这些话还留有分寸,没有正面攻击雷横。所以雷横虽然羞得“通红了面皮”,也并没有发作。事情到此为止,可能也就过去了。
 
可这个时候,白秀英的二逼爹白玉乔跳出来了,一张嘴就攻击雷横本人:“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顾问他讨甚么!且过去问晓事的恩官!”雷横道:“我怎地不是晓事的?”白玉乔越说越难听:“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这就是骂街了。
 
在这个时候,又出现一个转折。当有人认得雷横,说“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如果白玉乔不在场,只有女儿白秀英。那么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这句话一出来,白秀英一定会转变态度。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前文有铺垫。按照当时的规矩,娼妓到了一个地方开业,是要参见当地都头的。白秀英是县令的相好,背后有靠山,但她并没有破坏规矩,还是老老实实去参见雷横。只是雷横当时正好出差,没碰上。从这件事就能看出来,白秀英并没有狂到不买雷横账的地步。她还是希望跟衙门头脑们搞好关系的。
 
她一开始挖苦雷横,只是因为她不知道对方是谁。现在有人挑明了雷横的身份,白秀英应该会退让一步,找个台阶下,这个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是她很不幸,摊上了一个二逼爹。
 
白玉乔比女儿张狂得多,知道雷横的身份以后,还接着骂:“什么雷都头?我看是驴筋头!”什么是驴筋头呢,就是驴的生殖器。这话骂的太难听了。而且知道对方的身份了,还这么骂,就太不给面子了。雷横果然暴怒,冲上来一拳一脚,把老头牙都打掉了。
 
这一来,事情的性质马上就变了。
 
从书上的情节推断,白玉乔并不是妓院意义上的“爹爹”,而是白秀英亲爹。父亲被打成这样,白秀英不可能退让了,她马上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关系。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破坏司法公正。但白秀英又不会武术,看见父亲被打,只能用这种方式去报复,这也是人之常情。母亲被辱,雷横打死对方,评论者交口称赞,说这是“大孝子”,那白玉英为什么就不能是“孝女”呢?
 
后来白秀英为此丧命,追本溯源的话,就是白玉乔这个老头惹的祸。如果老头不这么轻狂,事情绝对不止于闹到这种地步。
 
但是反过来看,雷横打死人,也是被母亲拖累的。
 
知县听了白秀英的话,把雷横押到勾栏门口示众。按照规矩,示众应该剥光上衣,捆起来。衙役们当然不肯这么对待雷横。白秀英就不乐意了,逼着衙役们按规矩办事。大家读到这里,往往觉得白秀英有点过分。但如果设身处地想想,父亲被打了,好不容易把对方弄了个示众,结果雷横好好地站在那儿,跟衙役们聊天,白秀英当然有气。她的想法是什么呢?“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反正我已经得罪你了,干脆得罪到底,替父亲出口气!
 
白秀英倒也没要求加刑,只是要求按照惯例来。衙役们无话可说,就把雷横剥光上衣,捆起来了。雷横也没发作,默默地忍了这口气,肯定想着熬过去也就算了。但这个时候,雷横的母亲来了,看见儿子这样,一边去解绳子,一边骂:“这个贼贱人直恁的倚势!”
 
白秀英就站在旁边,听见对方对自己,当然不乐意,两人就开始口角。
 
雷横的母亲跟白玉乔一样,嘴有点太脏,张嘴就骂: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
 
对白秀英这个行业的人来说,这话可能是最有杀伤力的。白秀英果然大怒,上去就是一巴掌,然后“赶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顾打”。这一段,完全是雷横打白玉乔的镜像翻版。我们不能搞双重标准,如果我们觉得白秀英过分,那当年雷横打人肯定也过分。
 
当初在勾栏里,雷横没动手之前,白玉英肯定是想息事宁人的。现在呢,雷横本来也想息事宁人。他知道对方的势力,已经怂了,从头到尾都不说话。但是老太太完全没这个概念,就觉得儿子可怜,要替他出头。她就没想到这样一来,更是把儿子逼到绝路上。
 
雷横看见母亲被打,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他“扯起枷来,望著白秀英脑盖上,只一枷梢,打个正著”。白玉英给打死了。
 
这一下后果很严重,雷横面临着死刑。
 
雷横和白玉英的脾气都不好,这是事实。但是归根结底,他们俩都是被爹妈坑的。白玉乔少说两句,白玉英就不会死;雷横的母亲少说两句,雷横也不会被判死刑。如果他们能上网的话,多半也会加入“父母皆祸害”豆瓣小组。
 
04
 
这个时候,朱仝上场了。
 
就像鲁智深一样,朱仝是《水浒传》中少有的光明之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温和善良,左右逢源。凡是跟朱仝接触过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朱仝身上始终散发着很强的人格魅力。这种魅力跟宋江还不一样。宋江的人格魅力是领袖型的,而朱仝的魅力则舒缓自然,霁月光风。
 
但是,如果我们不是从一个自然人的角度,而是从一个公务员的角度看朱仝,可能评价就没那么高了。
 
朱仝身为郓城县都头,行为是严重渎职的。他习惯性地做人情,放跑犯人。一会儿是“私放晁天王”,一会儿是“义释宋公明”,一会儿又是“出脱插翅虎”,简直像是给官府定做的一把大漏勺。
 
雷横是个吃拿卡要的污吏,朱仝倒没怎么见他敲诈捞钱,应该算是个廉吏。但无论是污吏还是廉吏,他们都没有把朝廷法度当回事,都在拿手里的权利做人情。不过这也不能只怪雷横和朱仝,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
 
而且朱仝这个人的性格,本来就特别喜欢做人情,喜欢取悦于别人。雷横忙着捞钱的时候,朱仝就忙着做人情。而且他做的时候,还一定要做的十足加料,让别人感激自己。就像他私放晁盖的时候,换上别人可能躲一边儿,装不看见就算了。朱仝不。他一定要穷追不舍地赶上去,表白一番:“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你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走?”
 
再比如他放走宋江的时候,宋江是藏在地窖里。按理说,假模假式地搜一番,说搜不着,走了也就是了。朱仝却一定要把宋江从地窖里叫出来,卖个大大的人情,同时还忘不了轻轻地踩雷横一脚:“我只怕雷横执著,不会周全人,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迳自来和兄长说话。”
 
朱仝这么卖好,好像有点太刻意。但这就是朱仝的性格。你要说他做人情是图什么,他好像也不图什么,并没有指望人家如何报答自己。他就是本能地想让别人高兴,让别人感谢自己。从中他能得到巨大的满足。其实大家身边可能都这样的人:热心,爱帮忙,人缘好,喜欢取悦别人。你感激地看他一眼,比给他两万块钱还高兴。
 
但是朱仝有自己独特之处,那就是他帮助别人,能达到无私的境地,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自己。这就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所以说,朱仝不是一般泛泛的善良。他心中确实有一种真实的光明。
 
雷横打死白秀英以后,眼看要被判处死刑。雷横的母亲把儿子坑了以后,跑来求朱仝:“哥哥救得孩儿,却是重生父母!若孩儿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朱仝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想了一整天,也没想出什么出路,最后他决定牺牲自己。
 
他把雷横放了。这次放不像前两次,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放走,不用担责任,这次是要吃官司的。雷横也觉得有不安“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须要连累了哥哥。”
 
朱仝回答说:“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偿命。我放了你,我须不该死罪。你顾前程万里,快去。”
 
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目无法度,这是有亏职守,但是人终究是人。站在朋友的角度看,这段话是闪着光亮的。整本《水浒传》里,这可能是最动人的一段话。
 
然而雷横竟然亏负了他。
 
05
 
下一段情节就是全书中最骇人的“劈杀小衙内”。
 
朱仝被发配到了沧州。沧州知府对他很好,而且最奇的是,知府的小衙内也喜欢朱仝,一见面就缠着他要抱。从这天开始,朱仝就带着小衙内玩耍。
 
小衙内是个四岁的娃娃,天真活泼,“端严貌美”。朱仝本来就是性格偏温柔的人,对小衙内应该是发自真心的爱怜。在这方面,小孩子是不容易骗的,如果朱仝不喜爱小衙内,这孩子也不会缠着他玩。
 
 
但是,小衙内居然被杀掉了。脑袋一劈两半。
 
主使的是宋江,动手的是李逵,打配合的是雷横。杀掉孩子的目的,就是断了朱仝的后路,逼他上山。
 
这个四岁的孩子如此惨死,就是因为朱仝。朱仝应该面对这件事情?而且朱仝自己也说:“若这个小衙内有些好歹,知府相公的性命也便休了!”,那他又该如何面对善待他、信任他的知府?这事真的是没法往深里想。
 
那么宋江、雷横为什么要这么干?
 
有人说这是宋江为了扩大势力,吸收人材。其实这个说法不对。如果那样的话,宋江他们早就该下手,不会等到朱仝被判刑之后。其实他们真的就是想报恩:既然你朱仝为了救雷横落难了,那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搭救你上山。
 
但问题是朱仝并不想上山。他说:“雷横兄弟他自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义气放了他,他出头不得,上山入伙。我自为他配在这里,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我却如何肯做这等的事?”
 
既然这样,那就只好杀掉小衙内,逼得你像雷横一样,无路可走。这样你只能上山。
 
其实雷横没杀人之前,宋江也招他入伙过。他当年跟朱仝一样,也不肯。既然你当年不肯,现在为什么又非逼朱仝呢?当然,雷横可以解释说:当年不肯,是我糊涂。上山以后才知道其乐无穷,所以现在才要让恩人上山一起快乐!
 
但是这个解释很不可信。其实真实的原因可能很简单:你为我倒霉了,我要报恩。但我报恩以后,你是不是真的更快乐了,我并不关心。但是报恩这个动作,我必须做!
 
你为了我落难了,成了配军,我不管不顾,那我成什么人了?别人又会怎么看我?不行,我一定要报恩!你不愿意也不行,我按着你也要报了这个恩!
 
这个报恩主要不是为了朱仝好,而是为了并不让别人说闲话,也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我们可以打个比方。有的父母得了痛苦的绝症,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恨不得马上解脱。如果孩子真的为了父母好,他应该选择最没有痛苦的治疗方案,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但是不行,再痛苦也得治,能多活两天就让他们多活两天!不然别人会怎么看我?就算别人不说,我心里又怎么向自己做交代?至于他们本人愿意不愿意,那是他们的事。
 
雷横他们就是类似的想法。本质上来说,他们的报恩,是表演给别人看,也表演给自己看的。至于这样对朱仝到底好不好,他们并没有特别当回事。他们只是觉得,必须完成报恩这个动作。
 
王若望对此的评价是:朱仝爱友,并爱其友之母,不难配其身以全人;雷横负友,并负其友之主,竟至深其怨以报德!
 
这话真的是没说错。
 
06
 
朱仝被报恩以后,什么反应呢?他极端愤怒,“恨不得一口吞了李逵”。
 
他穷追不舍,一路追到柴进的庄园。等见了李逵,“心头一把无名烈火,高三千丈,按纳不下,起身抢近前来,要和李逵性命相搏。”众人拼命解劝,朱仝还是不依不饶:“若有黑旋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大家实在没办法,只能把李逵留在了柴进庄园。
 
是不是很愤怒?但是这种愤怒经不起推敲。因为李逵说了:“晁、宋二位哥哥将令,干我屁事!”当然,这里所谓的晁、宋两位哥哥,可能有些水分,因为从柴进的解释看,这件事是宋江的意思,晁盖似乎并未参与。但不管怎么说,李逵只是执行人,幕后的策划者另有其人,宋江至少是其中之一。
 
那朱仝为什么只跟李逵斗个你死我活,就是不提宋江呢?
 
原因也很简单:他不敢。
 
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去梁山入伙。既然如此,他怎么能跟宋江翻脸呢?“有宋公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那好吧,既然这样,你留下来砍头吧!
 
说到底,朱仝以后就要在宋江手下讨生活。朱仝即便在最愤怒的时刻,也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只能把所有的怒火,朝向李逵发泄。他本能地知道,这是安全的。
 
雷横他们的报恩,固然是表演给别人看,也表演给自己看的。那朱仝的怒火,何尝又不是?他也是在表演给别人看,表演给自己看:是的,我为那个孩子而愤怒,我为那个孩子的父亲而愤怒,我为了那些喜爱我、信任我,却因我而死的人愤怒。我不是无情之人,我不是忘恩之人。我愤怒得不惜豁出性命和李逵搏斗。
 
实际上,他害怕了。他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让自己在愤怒之后,依然能够活下去。
 
这么说,并不是要指责朱仝。朱仝是个善良的人,是梁山的人性之光。但是他也会怯懦,也会退缩,也会自我欺骗。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会这样。面对一个太过强大的力量时,大家都会压住自己的怒火,假装我们气愤的是别的东西,假装我们这种选择性愤怒是勇敢的标志,而不是懦弱的标志。这是人类的本能。
 
作者无疑是偏爱朱仝的,就像他偏爱鲁智深一样。在征方腊的时候,雷横惨死战场,而朱仝却活了下来,最后一直做到了太平军节度使。但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那位沧州知府?朱仝是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还是会上门请罪?朱仝是不是回想起过那个坐在自己肩头看河灯的孩子?
 
也可能会慢慢忘掉吧。
 
不然的话,生活又怎么过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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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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