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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说要写茨威格,临时改成了塔利班,今天把茨威格给补上。
 
01
 
我读过不少茨威格的小说,说不上太喜欢,但基本都能接受,唯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例外。
 
我第一次读的时候就说不出来的厌恶。
 
后来再读,还是厌恶。
 
这篇小说的情节大致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在十三岁的时候爱上了隔壁的作家。作家根本不记得这么个人,但她硬是默默爱了十五六年。除了他,谁都不爱。这个作家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切。她主动和作家约会上床,怀上了孩子。她又默默地独自抚养孩子,不让作家知道。为了让孩子配得上自己的爸爸,过上优越生活,她又成了一个高级妓女。一直到孩子生病去世,她才给作家写信,讲述了这一切。
 
一个比杨丽娟还要疯狂的故事,是吧?
 
我第一次读这篇小说,是在二十岁左右。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女人脑子有病。后来重读,还是觉得这个女人脑子有病。
 
我这么说不是贬低她,而是客观陈述。她确实有心理疾病,这个病是从孤独失落里产生的。她在回忆童年时候就说“我们深居简出,不声不响,沉浸在我们小资产阶级的穷酸气氛之中”。在她成年后,孤独也一直陪伴着她,“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在人群之中感到孤独更可怕的了。”所以,作家才带着光环从天而降,成了她生命中的爱豆。
 
这跟当年杨丽娟爱刘德华本质上是一样的,孤寂和受挫导致了心理幻象。如果要说有不同之处,那就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女主人公更矜持,也更极端。她甚至不让偶像知道自己的存在,而是彻彻底底把自己当成祭品,奉献给一个虚幻的祭坛。从这种牺牲里,她得到了巨大的心理满足。
 
02
 
这并不是我厌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理由。
 
作家当然可以描写病态和疯狂,描写种种扭曲的心理。只要这样的事情可能存在,作家就可以写。要说描写疯狂,谁能比得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他的小说里,几乎没有一个正常人,全都是一些压抑扭曲的灵魂。但是我衷心地认为他是顶级文学大师。
 
我厌恶这篇小说,不在于内容,而是因为写法。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些疯狂的事情描写成一座座深渊,而茨威格却把它们写成了小资咖啡馆!茨威格把疯狂处理成了浪漫,把自虐处理成了奉献,把扭曲处理成了纯洁。所以读者不但没感到恐惧,反而被感动得流泪。
 
有人还天真地问道:“茨威格怎么会这么懂女人的心理啊?”这真有点胡扯了。再没有比这篇小说的心理描写更虚假的了。人当然可能会这么疯狂,但绝不会这么优雅而小资的疯狂。
 
陀思妥耶夫斯基懂得疯狂是怎么回事,所以他会把疯狂之事写的如身临其境,让读者感受到那种灼人的恐怖感。如果让他来写这个故事,那个女人一定会有心灵的巨大撕裂感,小说里也一定会有深渊般的可怖景象,让你在深夜里读到的时候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可是茨威格骨子里就是个文青,就是个小资。他在描写最疯狂最痛苦的事情的时候,也忘不了拉几下悠扬的小提琴。
 
03
 
杨丽娟杀到了香港,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主人公则怀着孩子默默地退到了角落。前者成了大家眼里的闹剧,而后者则成了正剧。读者为这篇小说而感动,徐静蕾甚至还把它拍成了电影,称赞女主人公的“强大”。
 
那为什么她们不为杨丽娟的故事而感动呢?因为它更加真实,没有小说里描写的那么矜持优雅。在杨丽娟的故事里,没有这样琼瑶加强版的话:“你的声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无法抗拒,经过十几年的变迁,依然没变。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在坟墓里,也会涌出一股力量,站起来,跟着你走。”
 
这本不是一个真爱的故事,而是一个恐怖的故事。主人公可以意识不到其中的恐怖因而更加恐怖,处理好的话,这可以是一部杰作。但是茨威格放过了。他对“陌生女人”心理的把握程度,恐怕还不如记者对杨丽娟的描写,至少记者多少还闻到了事件里的血腥味。
 
04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些文章。它们把海子的自杀写的很诗意、很浪漫。这样的文章让我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海子自杀前一定是怀着巨大的痛苦,这里没有诗意,没有浪漫,只有痛苦。他有长期的抑郁症,他需要专业的治疗,而不是文青的赞美。
 
这样说当然很煞风景,但事实就是如此。
 
文学和艺术可以描写痛苦,而且也应该描写痛苦。它可以描写各种各样的扭曲,各种各样的疯狂,因为人性就是这样复杂。但是把死亡描写成“春暖花开”,把扭曲之爱描写成“无言的奉献”,这都是浅薄的、虚假的。
 
我们会觉得杨丽娟的故事是庸俗的,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深刻的。其实这种所谓的深刻比庸俗的现实更加庸俗。它在惨烈的真相上抹上了一层奶油,再配上了文青式的抒情背景,最后,一个黑暗的深渊变成了一支优雅的花朵。
 
当然,它也露出了一些血粼粼的伤痕,但是它在伤痕上又撒了一点糖霜,把伤痕变成了更具卖相的浪漫唏嘘。
 
有的评论者曾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拿来和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相比。真的,那是对麦卡勒斯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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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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