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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在网上看到“王宝钏挖野菜”的梗,因为以前还真看过《红鬃烈马》,所以就随便说几句关于王宝钏的话题。
 

01
 

王宝钏是不是“恋爱脑”?她是不是被爱情的荷尔蒙冲昏了头,才一脑袋扎进渣男的怀抱,导致了人生悲剧?
 

“恋爱脑”当然是有的,最典型的就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女主人公。以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谈这个话题,结果挨了不少骂。不少网友都说那是“伟大的爱情”,“人性的光辉”,把这么高尚的事儿说成“恋爱脑”,说明我太俗。但是在我看来,茨威格写的确实是“恋爱脑”,而京剧里的王宝钏,却并不是。

我们可以从故事的开头看起。

在《红鬃烈马》里,王宝钏是相府千金,为什么会看上薛平贵这个乞丐呢?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投资。

这个动机在第一折《彩楼配》里交代得很清楚。王宝钏睡觉时,梦到一个“斗大的红星”落进了屋子,一下子惊醒了。第二天丫鬟看到外面有团火,王宝钏赶过去一看,不是火,而是薛平贵这个乞丐。王宝钏马上联想到昨天的梦。她再一打量薛平贵,发现他“两耳垂肩,双手过膝”,一副大耳朵类人猿的样子,当即断定此人“后来必有大贵”。

王宝钏这里有段唱词:

两耳垂肩贵相品,

龙眉凤目帝王尊。

夜梦红星是有准,

想必应在花郎身。

当即决定要嫁给这个乞丐。
 

这里头有爱情吗?打个比方,如果你穿越到古代,还学会了天罡神算,结果给隔壁大姐一算,发明她命中注定要当皇后。你大吃一惊:居然这么旺夫,可千万不能错过!赶紧娶过来,等着找机会造反做皇帝。

那你这个举动就不叫爱情,而是叫投资。

当然,投资就有风险。说不定过几天两个太监带着一彪人马冲进来,奉旨将你开刀问斩,把这位大姐拥进皇宫,立为娘娘。那你的投资就亏大了。

王宝钏也是这样,她苦守寒窑,挖十八年野菜,主要是投资上出现了偏差,并不是单纯的“恋爱脑”。
 

02

这是故事的开头。那么到后来,王宝钏对薛平贵有现代意义上的爱情吗?

也没有。

薛平贵在外面漂泊了十八年,才赶回来找王宝钏。在《武家坡》这一折里,薛平贵先是试探了王宝钏,然后跟着她来到寒窑。这时王宝钏知道对方是丈夫了,但偏偏赌气不开门。薛平贵姿态放得很低,跪在寒窑前哀求,王宝钗这才开门把他放起来。

夫妻十八年没见面了,满腹离情,一腔爱意。千言万语从哪里说起呢?

王宝钏想了想,说:“十八年了,你现在做什么官儿啊?”

薛平贵心里觉得很受伤。他抱怨说:“我进得窑来,你不问我‘饥寒’二字,就问官大官小!”

后来,薛平贵没办法,从包裹里掏出龙袍,宣布自己已经是西凉国王了。刚才薛平贵给王宝钏下跪,王宝钏还牢骚满腹,叨叨叨地数落。现在一见龙袍,情况立刻翻转。王宝钏马上跪下,唱道:

用手接过番王宝,

不由宝钏喜眉梢。

走向前来忙跪倒,

万岁台前讨封号。

这哪里是恋爱脑,分明是个十足的官儿迷。

趁着王宝钏的兴奋劲儿,薛平贵才委婉地交代说,自己在西凉国还有个媳妇,叫代战公主。没有这个代战公主,自己也混不到今天。王宝钏摆着手,大度地表示:这都不叫事儿,哪怕封我当西宫娘娘都行!

想到老公靠着小三上位,带携着自己也要当娘娘了,王宝钏实在太喜悦了,简直怀疑自己这是在做梦。薛平贵不得不安慰她:“你看红日当空,不是做梦”。但是王宝钏的兴奋还是久久不能平息。

这段剧情里有男权的因素吗?当然有。但是更浓重的色彩是权力,还有势利。

要是薛平贵拿个破碗、拄根棍子回到寒窑,说自己在外头要饭这些年,姘上了一个女同事,现在带她回家一起过日子,王宝钏还会这么大度吗?

《武家坡》里的王宝钏可不是一个任人捏咕的软蛋。她说话泼皮,性格刚烈,随时随地可以跟人对骂。碰到这种情况,估计大耳刮子早就奔着薛平贵轮过去了:“姓薛的,你还要点脸吗?明天就找我爹弄死你!”
 

03

这就是《红鬃烈马》版的王宝钏,跟大家心目中的那个“恋爱脑”糊涂蛋完全不是一回事。她是一个具有长期投资精神的女冒险家,攥着ST股也肯长期持有,饿得眼花也不出手,就等着一举反杀。要说起来,我对这个王宝钏更有好感。

当然。有网友会说:王宝钏正式当娘娘之后,才十八天就死了,这也太不划算了啊!

其实在王宝钏的原始故事里,根本没有“十八天后去世”的说法。无论是秦腔还是京剧,都没提到这件事,就是单纯的大团圆结尾、王宝钏投资胜利,高高兴兴做她的娘娘去了。

那为什么有人杜撰出“十八天就死”的说法呢?我想多半还是现代人的设计,想把这个故事往苦哈哈的“琼瑶剧”上靠。至于《红鬃烈马》的观众,他们并没有这种心态。他们可能也认同“好女不嫁二夫”的传统道德,但骨子里还是有小市民的盘算:再讲道德,也得落点实惠啊!

文艺作品真是可以无限挖掘。哪怕是王宝钏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也能产生各种各样的立场和观念。以前的观众看出了“当娘娘”,后来的观众看出了“恋爱脑”,还有的观众看出了“三观不正”,还有我这样的网友看出了“投资家”,而我查资料的时候发现,居然还有人在这个故事里看出了辱华。

是不是有点意外?

04

上世纪三十年代有个叫熊式一的人,把《红鬃烈马》翻译成了英文戏剧。说起熊式一,现在可能没几个人知道。可在那个年代,他在海外相当有名,和林语堂一样,都被视为中国文化的代言人。熊式一翻译的这个剧本也很受欢迎,在英美演出了几百场,评价非常高。
 

英语戏剧《王宝川》,熊式一把主人公名字翻译成“宝川”(Precious Stream)

熊式一非常爱国。他唯恐外国人对中国文化有成见,所以把所有跟现代价值观不符合的地方都修改了。王宝钏并不是贪图薛平贵“龙眉凤目帝王尊”,而是出于纯真的爱情,没有任何功利打算;代战公主虽然爱慕薛平贵,但是薛平贵十八年守身如玉,生生把公主从小姑娘熬成了中年妇女,也没有出轨。最后代战公主嫁给了某位“外交大臣”。

整个故事又干净,又体面,一夫一妻,爱情至上,把外国观众感动得眼泪哗哗的。

但是,等这个戏剧反向传到中国以后,就出事了。

很多人都写文章骂,说他这样修改是为了迎合西方道德,把故事改得荒谬绝伦,毫无中国人立场。这也就罢了,有位叫洪深的评论者挖掘出了更严重的问题:这个故事辱国辱华。

问题出在哪儿呢?出在“信鸽请兵”这个桥段上。

“信鸽请兵”并不是熊式一自己编的,在《红鬃烈马》里本来就有。薛平贵回国以后,唐王驾崩,有人要篡位。薛平贵就放出金铃鸽,西凉国的代战公主收到信鸽后,带兵赶来救援,帮助薛平贵攻进长安,登基坐殿。

你注意到了没有?西凉念快了就是西洋。在洪深看来,这不是要借外国兵打中国吗?这是“吴三桂主义”,是堕落,是辱华!熊式一你把这样的故事翻译成英文,莫不是想当汉奸?“英美人看了《王宝川》所感到的得意,是否因为戏里无意地透露些‘吴三桂主义’?” 张恨水也在旁边敲边鼓:有些人啊,就是这样的不知羞耻……

这个指控太严重了,一下子把熊式一打懵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点。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毫无办法。

碰到这种指控,熊式一很难正面回应:“我不是这个意思”,“西凉国在甘肃,也不是外国呀”,“《红鬃烈马》就是这么唱的呀”,这样的话毫无说服力,只能引来更多的抨击。

熊式一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伸着头挨骂。但是他内心肯定还是委屈,还是不满,委屈不满积累到一定时候,就发泄出来了。

熊式一忽然掉转头来,痛骂另一个英文作家凌叔华辱华:看看她写的英文自传!开篇就是讲杀头,然后就是讲纳妾,还说自己就是姨太太生的!给外国人讲这些不体面的事情,外国人会怎么看咱们?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都不懂吗?有些人啊,就是这样的不知羞耻…..

你看,事情就是这么卷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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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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