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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篇文章里,偶然谈到了宋朝。有位网友留言说“即使是张邦昌这样的大奸臣,在做大楚国皇帝时也是满脸愧疚”。这话让我有点感慨,今天就抽时间说说张邦昌这个人。


01

说到张邦昌的故事,我想起了莫泊桑的一篇小说《羊脂球》。

这篇小说大家应该都读过,至少听说过。它的大背景是普法战争,普鲁士打败了法国,大军长驱直入。十位巴黎市民坐上一辆马车逃难,其中有位绰号“羊脂球”的妓女。马车走到半路上,被侵略军拦下。普鲁士军官逼着羊脂球和自己睡一觉,否则就不放行。羊脂球一开始不肯,结果急坏了车上的其他九位市民。他们纷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羊脂球。羊脂球没办法,就和普鲁士军官过夜了。

第二天,车辆放行,大家却并不感谢羊脂球。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这个和侵略军睡觉的贱女人。羊脂球只能在车厢角落里呜呜咽咽地哭。
 

为什么我会想到《羊脂球》呢?张邦昌不是羊脂球,他没有羊脂球那么爱国,那么善良,但他的故事还是和《羊脂球》有点类似的地方。

他们俩都是被大家求着逼着,赶向侵略军的怀抱,最后又都被大家唾弃。而唾弃他们的时候,大家又都忘了当时的哀求。

 

02

故事发生在靖康之年。

金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攻陷了首都汴京。他们俘虏了徽钦二宗。除了康王赵构以外,皇室子女也被一网打尽。侵略军还勒索了上千万两金银,抓走了大量男女老少,把整个汴京都榨干了。

这是一个极其悲惨的年份,可以说是中国历史的一个低谷,千年之后读起来还是触目惊心。
 

也就是在这个凄惨的背景下,张邦昌的故事正式开始了。

金国侵略军折腾了两三个月之后,觉得该回去了。临走之前,他们做了一个决定,要废黜掉赵宋皇室,扶植一个听话的新皇帝。

但问题在于:新皇帝该是谁呢?

金朝对汉人的情况不太了解,也说不出谁合适,于是他们把球踢给了汴京的宋朝大臣:你们要选一个新皇帝出来!必须选一个出来,不然的话我们就要屠城!

侵略军奸淫掳掠、敲诈盘剥,但是还没有屠城。现在这个威胁一亮出来,大家都吓坏了。军队已经被彻底打废了,外面的勤王军也指望不上,金人真要屠城的话,那是毫无抵抗能力的。所以,大臣们决定服从,选出一个新皇帝来。

但他们也犯愁:该选谁呢?

现在可不是陈桥兵变,谁也不愿挺身而出:“来吧!给我黄袍加身吧!”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掉脑袋的事儿,而且会担上“汉奸”的千古骂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但是金军把话撂在那儿了,这个任务还得完成。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有人出了个缺德主意:“咱们选个不在场的人吧!”

大家一听,都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办法。但是不在场的大臣也很多,该选谁呢?这个时候,有人忽然说:“听说金军喜欢张邦昌,要不咱们选他吧?”

这个说法到底准确不准确,对大家来说并不太重要。爱谁谁,反正不是自己就行,大家一股脑地说:“好,就是张邦昌!”“选张邦昌当皇帝!”

张邦昌是谁呢?

他是宋朝的少宰。当年金兵第一次围城的时候,他和康王赵构一起,被送到金营当人质,差点掉了脑袋。但是因为这段经历,他跟金国高层打过交道,算是有点交情。两次战争的间隙,他还担任过“河北割地使”这个倒霉差事,负责落实卖国条约。

总之,大家把倒霉事儿扔他头上都扔习惯了。这次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张邦昌再次作为人质,被扣押在金营里。他正忧心忡忡地思索国家、社会以及自己的未来。张邦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当皇帝了。

 

03

张邦昌不知道这事,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不就,金军把他送回了汴京。出发前,金军通知他:“你已经被大家选为新皇帝了!”张邦昌差点昏厥。他坚决不干,表态说如果非要我当皇帝,我当场就自杀!金国人没办法,就敷衍说:“那就从赵宋皇室里挑一个人当皇帝,你当宰相。”

就这样,他才被送回了汴京。

金国人是骗他的。其实他们把劝服张邦昌的任务,交给了汴梁城的宋人。金军威胁说:如果张邦昌死了,那你们看着办!如果张邦昌不肯当皇上,你们也看着办!

可是张邦昌很不配合。他一听还要他当皇帝,当下躺在床上,宣布绝食。这下,人们就着急了。大家跑到张邦昌床头劝说他。张邦昌气呼呼地说:“你们都怕死,结果趁我不在,把这件事栽到我头上,这不是害我吗?我答应这事儿,不是找死吗?”

但就在这个时候,金国人下了一道最后通牒:“三天内,张邦昌不同意当皇帝,我们就屠城!”

大家吓坏了。怎么办呢?在莫泊桑的小说里,那些旅客轮番劝说羊脂球上侵略军的床,甚至连修女都跳出来,说“只要动机是纯洁的,看上去很羞耻的事情也会变得高尚”。现在汴京的人们也是用同样的口气劝说张邦昌。

不光官员们劝说,就连汴梁城里耆老群众也都发动起来,一起赶来劝说张邦昌。有的是好言劝说:“你先糊弄一下侵略军,等鬼子走了,你可以把皇位再还给赵家嘛!大家都会谅解的。”有的是厉声谴责:“你在城外怎么不死?非要进城了搞绝食?你饿死了我们怎么办?”

红脸黑脸一起上场,张邦昌本来性子就软弱,碰到这个场景还真是顶不住。绝食到了第四天(在第三天最后通牒到期前,汴梁官员骗了金人,说张邦昌已经同意了),他放弃了,说:“我这可是拿九族的命,来换你们的命啊!”

但是哪怕在最后一刻,张邦昌还在做垂死挣扎。

登基大典那天,大早上起来他就开始哭,被大家架上马以后,他一路上还在哭。哭着哭着,他假装昏倒(用《大金国志》里的说法,是“佯为昏愦欲仆状”),想来是打算出现奇迹,让自己蒙混过关。结果周围机警的群众并没有放过他,还是把他一路架到了登基仪式上。

张邦昌成“大楚”的皇上了。换上《羊脂球》的语境,就是上了侵略军的床了。

 

04

在皇帝的位置上,张邦昌拼命用一切手段表明自己不是皇帝。

仪式上,大家向他跪拜。他马上侧过身子,面朝东立,表示大家不是在给我磕头,而是给皇座磕的;搬进皇宫以后,他不登正殿,在大内的门上贴上封条“臣张邦昌谨封”;说话的时候,不说“朕”,而说“予”;平时穿普通衣服跟大臣开会,等金朝使节过来,他才赶紧换上皇袍出去招待;有马屁精对他说“臣启陛下”,张邦昌马上一通训斥。

总之,一切都做的很小心。

当然,他是傀儡皇帝嘛,当然就要讨好金国。张邦昌登基以后,曾对着金国的方向扬尘舞蹈,表示自己是大国的附庸。但是,他还是为汴梁城讨回了一些利益。

金国勒索的财物太多,张邦昌就去恳求他们,说家底如果全部上交,“大楚”就无以立国。金人也就顺水推舟,把缺口部分豁免了。张邦昌还递交了一份名单,要求把一些被扣押的大臣释放回来。这个名单里既有孙觌这样的主和派,也有张叔夜这样的主战派。金人部分地答应了这个要求,连官员带老百姓,放回了几千人。

但是张邦昌最渴望的,还是赶紧把金军送走。他恳求金军五天内班师回国。金军担心都撤走了,“大楚”这个傀儡朝廷站不住脚,赵宋会卷土重来。他们表示可以留下一部分军队把张邦昌稳定局势。张邦昌坚决不要,说了一大堆理由,“上国大军很劳累了,再说很快就要到夏天了,热得很,我看还是回去的好!我这里不打紧,绝对能稳得住!”

结果金军也就真的全撤走了。

后来有人怀疑张邦昌首鼠两端,包藏二心,实际上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如果张邦昌真有二心,想顺水推舟当“大楚”皇帝,绝不会让金军全部撤走。你看汪精卫就不会同意日本兵全部撤出中国。全撤走了,自己这个傀儡一把手怎么当下去?

所以说,从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张邦昌是真心实意地不想当这个傀儡皇帝。他跟汴京人一样,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帮瘟神赶紧送走。

 

05

四月初一,金国军队全部北返。

张邦昌观察了几天,没敢轻举妄动。等侵略军稍微走远了一点,他就在四月初五,找来宋朝的高太后,让她垂帘听政。两天以后,他写信给康王赵构,请他回来。这封信写的凄凄惨惨:“我实在不想当,他们非让我当!我绝食也绝了,自杀也试过了,实在没办法,只能暂时和敌人虚以为蛇。现在请您赶紧回来主持局面!”还顺手把玉玺也送过去了。

张邦昌只当了三十三天皇帝,又重新变回了宋朝的“太宰”。

在这个过程里,有位官员劝过他:“现在骑虎难下,你已经当过皇帝了,再说什么都没用,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办法,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张邦昌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听都不要听。他收拾行囊,动身到赵构那里“迎驾”去了。

其实从个人利益角度出发,那位官员说的并没错。在古代,皇位是绝对的禁忌。不管以任何理由,僭窃了宝座,都会被清算。否则别人指指点点说,“这是故天子”,你让新皇帝怎么想?

张邦昌是个老官僚,肯定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条死路。

为什么呢?

这倒未必是他对赵宋皇朝多么忠诚,把自己安危置于度外。他没那么高尚。张邦昌就是单纯的软弱害怕。当初,周围人逼着他当傀儡皇帝的时候,他没有勇气真的拒绝;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勇气真的去“一条道走到黑”。

他心里多半还是存在幻想:我表现得这么忠心耿耿,做事做得这么小心,当初又是大家逼着我当的皇帝,那么现在他们说不定也会体谅我吧?说不定总会有人帮我说句公道话吧?说不定赵构真的会放过我?

理智告诉他,自己这么做几乎必死无疑。但是人不会完全听凭理智的引导,他们总是会有一种hopeful thinking,盼着有个万一,盼着有个例外,盼着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哪怕一把刀伸过来,也会给自己说宽心话:说不定这是给我刮胡子的?

 

06

但是情况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

一开始,赵构表现得很大度,夸奖张邦昌“识几达变”,功劳不在伊尹、周公之下。张邦昌见了赵构,就跪下嗷嗷大哭,赵构也陪着他哭,一副患难见真情的样子。

可是等形势稳定下来以后,情况就不同了。

在《羊脂球》的故事里,车辆放行以后,大家的心态也就变了,越来越觉得这个和侵略军睡觉的“婊子”不要脸了。现在也是如此,金军彻底北撤以后,大家也就越看张邦昌越碍眼。

爱国大臣李纲首先发难,要求处死张邦昌,很多言官也纷纷跟进。这倒也罢了,但是当年在汴梁城中的人口气也变了。就拿吕好问来说,当年三个大臣领头逼着张邦昌当皇帝,吕好问就是其中之一。可是现在赵构问他的意见,吕好问并没有说“哎呀,这事不能全赖他,当年是我们逼着他当的。”他说的是:“邦昌僭窃位号,人所共知,既已自归,惟陛下裁处”。

结果赵构先是把张邦昌撵到了湖南安置,然后就开始紧锣密鼓,搜集他的罪状。

汴京留守司承担起了这个任务,调查张邦昌当“大楚”皇帝期间的所作所为。留守司的这些官员,当年多半也参与劝说张邦昌的活动,可现在起劲地追查这个汉奸的丑恶行径。结果张邦昌的罪行大白于天下。比如他穿过赭衣,用过红罗盖,还在福宁殿睡过觉,有位后宫夫人还把养女送给了他……

养女的事情且不说,穿赭衣、用红罗盖,是应付金国使节的面子活,大家都知道。可现在谁也不替他辩白,都一脸嫌弃地说:罪行太恶劣了!这个汉奸,真是可杀不可留!

结果,赵构“震怒”,派人到湖南把张邦昌赐死。

张邦昌临死前非常委屈,对着钦差叨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史书上没有记载他说的什么,但我们想也能想得到,“哎呀,不是我要当的呀!是他们逼着我要当的呀!投票的时候我不在场,吃亏了呀!穿赭衣是没办法的事情呀!金兵要留下,我拼命劝他们走的呀!我是忠心耿耿的呀!”

但说这些有什么用?

从赵构到李纲,从李纲到钦差,都看着他碍眼。他只要还活着,就让人联想到那段丑陋的日子,不如彻底勾销的干净。汉奸就是汉奸,傀儡就是傀儡,有什么委屈的?

张邦昌哭哭啼啼地上吊了。

 

07

我并不是说张邦昌是羊脂球式的人物。跟羊脂球比起来,他不勇敢,不高尚,也没有羊脂球的道德勇气。他当初答应当皇帝,恐怕并不是为了拯救汴京,而是因为缺乏拒绝的勇气;后来他第一时间交出皇位,恐怕也不是因为忠义,而是因为胆小怕事,只想赶紧卸责。

再说,张邦昌也确实有历史污点,比如他当初就是主和派,赞同用割地赔款来交换和平。在李纲这样的主战派看来,这已经是死有余辜了,何况又当了汉奸皇帝呢?

但是平心而论,张邦昌还真不是刘豫那样的真正汉奸。刘豫是后来伪齐的皇帝,他是真心想投靠金国,灭掉赵宋,当一个儿皇帝。对这种真正的人渣,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张邦昌的情况还真不一样。

后来人们把他说成了大奸臣,《说岳全传》之类的评书更是骂得不遗余力,甚至杜撰出他让李纲“滚钉板”的离奇情节。所以我们一说到张邦昌,可能就会联想到一个白鼻子汉奸。
 

可是历史真的比这要复杂得多。

张邦昌的故事让我联想起《羊脂球》,主要是因为汴京城里那些劝说张邦昌当皇帝的人。他们当初逼得那么紧,劝得那么恳切,但是到时过境迁之后,他们却没有替张邦昌说话,反而说“”僭窃位号,人所共知”,好像张邦昌的”僭窃位号”里,没有他们的一份功劳似的。事后起劲调查张邦昌罪行的官员,当初恐怕也是热心盼望他赶紧答应,避免屠城的人吧?

李纲可以用大义指责张邦昌,甚至赵构也可以,但是这些人呢?我就有点难以捉摸了。

张邦昌临死前,肯定会回忆到当初的那一幕,那么多人聚在他床头,一脸恳切地说:“老张!快起来啊,穿黄袍啊!全城都指望你了!别怕,以后我们会帮你解释的!这么多人都能给你作证,你还怕个啥?”

张邦昌想:“怕你们说了不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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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工程师,青年学者,作品有《晋朝另类历史:出轨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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